【咫尺地球🇭🇰🇺🇸】國際關係101：假如香港真的向WTO投訴美國 (Patreon)

中美關係急速惡化，並以香港為主戰場，生活在香港的人質，深感無奈。美國總統特朗普宣佈，因為香港已經形同「一國一制」，要求所有「Made in Hong Kong」貨物登記為「Made in China」。雖然像建制派鍾國斌議員坦承，這符合美國邏輯，但自然引來特區政府高調反擊，並威脅要到世貿（WTO）投訴。身為香港人，自然不希望「Made in Hong Kong」品牌成絕唱，這方面我們和特區政府的目標，完全一致。問題是香港到WTO投訴美國，會有甚麼效果？這就是國際關係101的事。

英國贊助香港加入GATT的「Full Autonomy」Vs 中國香港的「高度自治」

特區政府不斷強調，香港在WTO的「Separate Customs Territory」身份（SCT，不同人分別譯作獨立、單獨、個別關稅區），是自己「一步一腳印」爭取回來，不是某國賦予的。但究竟是怎樣「爭取」回來？恐怕有大量政治不正確的內容，是有關官員不敢面對的。

香港在英國殖民地時期，即使在未加入WTO前身GATT之時，已經可以在國際舞台，就自己的關稅和其他SCT討價還價，甚至和英國也可以這樣談判。這已經超出了英國殖民部賦予的自治權限，也是其他大多數英國殖民地所無，因為這是幾位港督「串同」香港傳統精英，製造既成事實，再以自身經濟實力，向倫敦「成功爭取」，後者只是無奈接受。前中央政策組首席顧問「魔僧」顧汝德的《官商合謀》對此，有第一手敘述。

GATT簽署於二戰後的1947年，期間香港的SCT地位逐步確立，但英國始終沒有讓香港加入。香港正式參加GATT，已經是1986年開始的第八回合（烏拉圭回合），也就是中英聯合聲明簽署後兩年。香港加入的程序，是通過一項WTO已廢除的安排，就是「贊助」：英國作為當時的宗主國，贊助香港加入GATT，並確保香港符合SCT的定義。WTO成立後，沒有了「贊助」途徑，除了台澎金馬SCT外，這類新成員幾乎沒有出現過，其難度從巴勒斯坦申請了觀察員兩次也未成功、有百多個聯合國會員國承認的科索沃申請也未成功，可見一斑。

魔鬼在細節。英國贊助香港加入GATT之時，官方留下這樣的伏筆，並被彭定康在1997年發信予WTO重申：「香港作為一個SCT，處理涉外經貿關係及相關議題時，擁有『完全自治權』」（Hong Kong, being a SCT, possessed full autonomy in the conduct of its external commercial relations and of the other matters provided for in the Agreement.）香港加入GATT是中英共識，中方也發了照會給GATT，但自然沒有提及「full autonomy」，因為中方使用的字眼是「高度自治」（high degree of autonomy），兩者的分別，正是今天「全面管治權」出現的分別。中方的照會，只是重申香港1997年後主權回歸，而根據基本法，香港可以自行處理涉外關係。但在實際操作上，「自行處理」自然要服膺一國原則，這裏的灰色地帶，正是今日被美國詬病。後來WTO成立，香港作為GATT成員過戶到WTO，並在回歸後使用「中國香港」身份，繼續SCT會籍至今。

沙盤推演：假如香港特區政府在WTO投訴美國，美方可怎樣回應？

單純討論技術問題，香港作為一個SCT，這些年來沒有太大爭議，這是客觀事實。WTO有爭議申訴機制，假如香港說美國要求「Made in Hong Kong」印上「Made in China」是違規，本來理直氣壯，也不無勝算。

問題正是這個字：「本來」。

特區政府一直說，美國無權賦予香港SCT，技術上是對的。但美國是否以同一關稅，看待中國SCT和香港SCT，完全是它的內政。不少WTO成員，共同加入了一個關稅區，他們被徵收的關稅，自然大都一樣，這不代表他們的SCT身份喪失了。美國對不少SCT的關稅政策，都是一樣，這自然也沒有違反WTO規則。假如有一日，全世界都以同一關稅，應用在中國和香港SCT，那香港形式上繼續是SCT，又有何用？當然，不會世上每一個國家都跟隨美國，但只強調「香港SCT身份是基本法賦予的」，就像北韓強調「新義州SCT身份是金正恩賦予的」一樣，這是避重就輕的轉移視線。

美國要求「Made in Hong Kong」貨物印上其他名字，我們作為香港人，自然覺得不合理。但有沒有權利這樣做？美國卻可以提出以下案例：台灣在WTO的官方身份是「台澎金馬SCT」，但在中國內地，提及「台灣」，一定是「中國台灣」。中國可以規定香港貨物、香港服務、香港人一定要寫「中國香港」，因為這是基本法規定、也是香港在WTO的正式名稱。但「中國台灣」標籤，卻是台灣當局的主觀意願之外，而且「中國台灣」也不是WTO的官方名字。在北京眼中，這是「一中原則」的大是大非；但在WTO，使用「台澎金馬」已是最大妥協。假如香港對WTO投訴美國，美國刻意把問題越弄越複雜「攬炒」，反而正中下壞。

而且美國的盟友以色列，去年也被歐洲法院判決，不能標籤西岸、戈蘭高地等屯墾區（阿拉伯人眼中的殖民區）產品為「Made in Israel」、要註明「Made in West Bank (Israeli Settlements)」或「Made in Golan Heights (Israeli Settlements)」。以色列同樣是WTO的SCT，巴勒斯坦則連WTO觀察員也不是。根據歐洲法院邏輯，要是美國豁出去「玩嘢」，說要是堅持「Made in Hong Kong」，中國新疆製造的也要標籤「Made in Xinjiang」，那就是另一戰線。

此外，要是香港投訴，美國也會在微觀、宏觀兩個層面辯解。微觀層面，就是指出香港怎樣利用SCT身份，以特惠價格、手段引入高科技敏感原料、或其他種種物資，再以內部轉移方式，給予另一個SCT（中國內地）。在宏觀層面，要是美國翻箱倒籠，拿出1986年香港加入GATT的「full autonomy」，來對照現在的「high degree of autonomy」，然後英方平白得到一個論證中方破壞《聯合聲明》的全球平台，WTO就會變成各國公然討論香港問題的spotlight。

在正常情況，WTO的爭端申訴機制，都是無牙老虎，因為這是多邊協商過程，通常高高舉起、輕輕放下。何況WTO一如其他國際組織，臃腫官僚，目前爭端清單已經很長，放了上去，也不知何年何月才作結。就是有結論，是否執行、怎樣執行，又很難約束，否則中國不會被西方不斷批評違反加入WTO承諾，也發大財至今。特區政府自然知道這些「內情」，大概打算提出了申訴，就當作捍衛了尊嚴。在太平盛世，這是應有之義。但現在偏偏不是太平盛世。要是美國作出上述回應，局長除了照稿讀愛國line to take，懂得反應嗎？

《華爾街日報》的Hillman計劃：美國的「WTO戰線」，可以去到幾盡？

兩年前，《華爾街日報》曾有一個天馬行空的討論：「WTO可以驅逐會員嗎？」有這樣的討論，因為特朗普身邊的人一度放風，要正視中國違反入世時作出的承諾這事，提及很多嚴厲措施，到了終極一步，就是驅逐中國離開WTO。翻查WTO章程，根本沒有「驅逐」一項，所以香港加入了，理論上是「永續」。但《華爾街日報》引述曾擔任WTO爭議調解小組成員的美國喬治城大學Jennifer Hillman教授，提出了「實質上驅逐」的可能性：根據章程第二十三條，如果一個成員被認為行為「使無效或損害」（nullifies or impairs）其他成員在WTO的利益，其他成員可以集體行動，逼違反機制者改變政策，或施以制裁，甚而修改WTO章程，明確禁止某會員的相關行為，令該會員在WTO的席位，變相形同虛設。

當然，以上發生的可能性，接近零。要建立這樣的全球反華聯盟，無論是誰，大概都不會做到，歐盟就多次表明拒絕制裁。但Hillman的說法，卻有兩個啟示：第一，美國（或起碼特朗普政府）「游說」其他WTO成員、特別是歐盟和日本這類盟友加入圍堵，方法並非給予甚麼好處，而是要脅自己離開WTO、另起爐灶。那時候，其他國家被逼在兩大國間游走，對中國的壓力，起碼比目前大。另一個啟示她沒有提及，但我們可以想像：美國在WTO這樣對中國非常困難，但這樣對香港卻不難。要是特朗普以香港為「WTO戰線」突破口，無論中美角力結果如何，香港剩餘的特殊性，都會在過程中煎皮拆骨。

特區政府官員因為「出身問題」，在「二次回歸過渡期」寧左勿右自保，這是他們的事；但要是在國際關係棋局估算錯誤，結果不利「國家安全」，下場可能同樣不妙。我們沒有局長挑戰國安法的勇氣，不敢直接表露對「Made in Hong Kong」的深厚感情，但心底裏，誰不明白一左下去，只會玉石俱焚？香港在WTO投訴美國，改變美國政策的機會是零；改善香港國際形象的機會是零（因為真正的改善政府不能做）；出現不可測性的風險是高；而除了官員表忠，唯一的得著，就是方便大內宣，但現在反正政府說甚麼就是甚麼，又有甚麼內宣做不了？怎樣才能真正捍衛「一國兩制」，極左路線是否「利多於弊」，國安法下，我們只能引述鄧小平的名言作結：「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信乎。

明報筆陣，2020年8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