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分享】魯迅《狂人日記》中的「拘禁」與「維穩」（上） (Patreon)

五四再臨，想跟大家分享中國現代第一篇具現代色彩的白話小說——〈狂人日記〉，魯迅於 1918 年發表（請記得，是一百多年前），實屬開山之作。依筆者分析，文本中有兩個重要元素：「拘禁」、「維穩」，這兩者成了小說中一大核心（但往往容易被人忽略），下詳述。

【長文慎入！在開始看以下分析前，強烈建議讀者們先看一看〈狂人日記〉，篇幅極短， 值得一看。一個活在百年前中國社會的人竟會寫出如此作品，魯迅對中國社會(或極權社會)結構的認知，實遠超同代人。】

〈狂人日記〉開篇序言交代寫作因由，及狂人的下場。從序中用字、人們對狂人的取態，不難發現序言在嘗試建構二元對立的世界。

序言劃分開兩個世界——狂人世界與常人世界， 而常人世界對狂人世界予以否定。結合整篇小說，這種二元劃分只是常人為維護自身秩序而着意設定的。文本中，常人如大哥透過排斥他者，從而確立自身，避免常人世界的秩序被狂人所擾，同時亦試圖去「消滅」狂人的世界，要狂人成為常人世界的一員，也就是最後的 「治癒」。狂人一直被拘禁在一所房間中，文本例子有「進了書房，便反扣上門，宛然是關了一隻雞鴨」。狂人如要外出，是要得到家人同意；日記最後，狂人更被關在不見天日的地方，完全失去行動外出的自由。

就文本中拘禁這個行為，我們可得出以下兩點：

第一，大哥對於狂人的拘禁有「道德」教化的目的，他的所為，使「理性」與「非理 性」、「正常」與「非正常」這些相對的概念間失去模糊性，徹底成為割裂的兩極。常人、 狂人究竟是理性還是非理性？他們誰是正常，誰是不正常呢？

在文本中，無論是常人還是狂人，我們都難以把他們簡單歸類為絕對的正常或不正常。狂人是以非理性的言語道出「吃人」 事實，常人具備理性，反視吃人之事為常態，這正是常人的非理性。「理性」與「非理性」 之間的曖昧性、辯證關係正在此。二者本來於文本中非分立的兩極，反之互為交雜。囚禁的教化形成了「教化者」與「被教化者」的從屬等級關係。大哥要突顯自己教化者的權威，就要強調常人世界的「理性」是絕對正常的。而這種理性，與狂人的「非理性」沒有半分相容之處，狂人一定要認同常人的「理性」，而否定狂人自己的「非理性」。

大哥要進一步確立自身，就只有更進一步否定他者，加深二元對立，要不然大哥又如何證明自己的一方才是「真理」 的一方呢？要不如此，他又如何去合理化自己拘禁狂人這個行為呢？除外，狂人處於弱勢， 被囚禁之時受制於人，他只有全盤接受常人的思想及摒棄之前的理念，才可重獲自由。這無疑把「理性與非理性」與「自由與不自由」巧妙地扣連，狂人只可從二者擇一。

對於本來具辯證關係的二元，大哥這兒再次刻意營造或放大它們之間的不相容。常人世界的「真理」不容許狂人質疑，對大哥拘禁的合理性，狂人亦不得有異議，因為狂人是「被教化者」，正是不要多想，病便好了。大哥實質上是以一種高壓的姿態改造狂人的思想，他刻意強化一些相對概念（如「理性」與「非理性」）的對立，想藉此證明自己的合法正當性，為他的專橫、無理掩飾。

第二，大哥拘禁狂人是把狂人邊緣化，隔絕常人與狂人兩類人的接觸，使狂人不能再在 社會上造成任何影響，同時他亦想散播一種看法：狂人不可以與常人生活在同一個社會中。這兒強化的對立面是：常人與狂人兩個群體。李歐梵指，狂人的見解愈超卓，他在常人眼中 便愈狂亂，因而遭到冷遇和被迫害，行動和言論受限制，不能對庸眾施加影響，以改變他們的思想。行動受限制的極端就是拘禁，與群體脫離。

這種極端的做法，本是不必要的。狂人尚有活動自由之時，其實他沒有對任何人造成肢體傷害。在常人眼中，最多他只是在瘋言瘋語， 那麼何需最後把其囚禁，使之與社會群體、家人隔絕呢？文本開初，兩類人之間即便難以交流，但仍是有交流，可共存於一個環境下，囚禁帶來的是社會上兩類人無法正常交流、溝通。 狂人在常人眼中「消失」，再也不能影響常人了。當人人知道狂人被囚禁，不得自由，「瘋 狂」、「非理性」自此在文本世界與「適於監禁」相連；先例一開，潛移默化，容易於社會 上造成一種認知：適合狂人的地方，只有黑暗的房間。

綜上，大哥想透過這次拘禁帶出的是：這個社會容不下狂人的存在，狂人與常人不可一起正常生活，只有常人才可以有活動於白天的自由，兩類人是屬於兩個不同世界，狂人的世界只可以是孤獨、恐怖、不自由。因此，囚禁亦是去建構、強化社會上狂人和常人之間社會地位、遭遇、居住地點的差異，這是大哥借題發揮的目的。

這一點甚至可進一步理解為對其他常人的警示。大哥要以狂人之事作殺雞敬猴之效，散播恐懼：如要在這個社會繼續如常生活，不希望被囚禁，不希望在恐懼黑暗中生活，那就不可以成為狂人。這是防止其他常人在將來成為狂人，破壞社會中穩定的吃人結構。

大家不知會否覺得以上所有作為非常熟悉呢？

(待續)

▶️ 漢學家金文泰爵士的「古文化防火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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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envat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