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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活在當下,對一切事物的判斷,很難超越當刻的是非好惡。假如可以斷捨離,回望過去,卻可能恍然大悟。生活在香港時,營營役役,其實很難理解它的獨特性;到了改頭換面,才發現「世界變了樣」。但其實世界沒變,變的只是其中一個結構。百年之後,回望香港這段結構史,可以如何解讀?

我們先從昔日香港的示威文化談起。自從八九六四出現兩次過百萬人大遊行,這是當時全港人口比例的1/5,剔除只在單一地理位置集合、不宜遊行的老弱人口等,這是全世界都不可能出現的天文數字,香港就被戲稱為「世界示威之都」。2019年的200萬人遊行,比例更是震古鑠今。但知道這是世界紀錄的同時,多少人深究過為什麼香港能創?在一個民主政體,只要出現這數字比例的1/10,政權就可能倒台;在一個威權政體,只要出現這數字比例的1/100,政權就已經「依法」鎮壓。偏偏舊香港是世上僅有的例外,遊行既沒有成效、又沒有代價,假如單是看「很多人出來遊行」或「政府不聽民意」,都是以偏概全。一個整全視野會告知,背後存在一個超穩定結構。

以往我們覺得「建制派」和「民主派」,處於政治光譜的兩極,但在這個超穩定結構,其實他們都是捍衛穩定的同一「派」。以昔日兩大黨民主黨和民建聯為例,假如蓋上黨名,沒有人可以分辨他們99%的經濟民生政綱;而在「爭取民主」這個理應最大差別的政治議題上,兩者都叫過類似「0708雙普選」口號,也都願意在北京的鳥籠框架下「爭取」。現在真正的打壓出現,大家才發現昔日當「反對派」沒有風險、卻有光環;對某幾個小業界,擁有資源和話語權;與理應是世仇的財團、政府,其實有良性互動和授受關係。香港的「建制派」不但默許這現實,而且需要「反對派」存在,因為超穩定結構有助他們抵抗新興既得利益集團。「兩派」互為表裏,除了兩極最邊緣大約各自15%,整體社會大約六七成人口,思維模式、生活結構,不論藍黃,本來大同小異。

上述特徵只是超穩定結構的果,而不是因。香港這個「國際白手套」機器出現的遠因,自然是英國管治第一天,就推動的自由港政策,與及種種地緣政治背景,才令香港「自古以來」成為不同勢力利益均沾、各取所需的容器。這自然不代表不同勢力的持分,每刻都是相同:它們有時候可以被和平調配,有時候出現激烈利益板塊碰撞,粗暴的「結構革命」就會出現。省港大罷工、日佔香港、英美國共二戰後的香港協議、六七暴動、中英聯合聲明等,每一次都是根本結構調整,不變的唯有香港作為「國際白手套」這一事實。1984年《中英聯合聲明》簽訂,到2020年《港區國安法》生效之間,這36年,屬於同一個「結構朝代」。

每一次「結構革命」,自然因為有某些勢力不滿現結構,相信無論怎樣微調、循序漸進,速度和他們的野望,都不能構成正比,所以需要整個結構瓦解,拆掉重煉。對舊結構而言,這就是「攬炒」;對新結構而言,這就是「完善」。由於香港作為一部機器,始終需要各方勢力共同參與,任何結構都不會完全否各方的存在,爭奪的關鍵是「畫餅權」、「劃線權」、「派牌權」。此所以香港大老如周壽臣等在日佔時代,依然備受尊崇;重光後除了個別例子,又全體被港英回收;改變的只是在超上層結構誰是造王者、誰是junior partners而已。

今次這一波「結構革命」,深層root cause是甚麼?不同人自然有不同答案,政權的「外國勢力論」是否可信,大可自行判斷;香港絕大多數人包括大多數建制派心底裏怎麼想,你知我知。個人觀察是本來這結構,確是可以到了2047年才檢討,但9/11後,2001-2012年這個「中國戰略機遇期」來得太突然,中國經濟在國際的持分上升得太誇張,中國國內新興既得利益集團的面積膨脹得太驚人,但又沒有真正符合法治精神的監督制度,而且中國對外的白手套卻依然非常依賴香港(超過70%FDI依然通過香港輸入這類結構性依賴,是不能以大外宣輕輕帶過的)。這種新興力量,認為香港的現有結構、包括「建制派」和「民主派」及其背後代表的本土、國內、國際利益,絕不能反映他們的應有持分,而且是被嚴重低估。這有點像中國認為二戰後美國建立的亞太秩序,嚴重壓抑了中國的應有持分一樣,不耐煩在現有框架內修修補補,根本重整的強烈誘因,一發不可收拾。2012年特首選舉,其實是這場大變的前哨戰,那是我回港後第一次對香港前景感到惶恐不安、大限將至。回看我當年對特首選舉的評論,更能明白是甚麼回事。

有作用力,就有反作用力。強烈希望改變結構的另一方,本來邏輯上,理應是現有結構的大輸家,例如社會最基層,因此希望改變結構的勢力,本來一直以「房屋問題」為幌子,視後者為天然盟友。但香港畢竟是世界特例,同樣希望改變結構的另一端,不少卻是結構內的廣義既得利益者,因為世界已進入「後物資時代」,就算沒有現在的「後國安法新結構」,單是過去二十年的「微調」、再沙盤推演多三十年,已經足以令香港核心價值、身份認同蕩然無存。北京對以往偏好穩定的香港精英,不少人屬於上述思維,覺得是自殺式的匪夷所思,但其實這依然是理性的:如果真雙普選出現,理想結構固然能達到;即使是現在另一個不希望出現的新結構成型,他們只要忍氣吞聲,功能上依然被容納(就像日治時代的周壽臣),也和三十年後的生活沒有分別;假如不忍,到海外卻又海闊天空。當那麼多不同勢力都對舊結構不滿,它壽終正寢,指日可待。至於政權用甚麼手法,太陽之下無新事矣。

問題是這次政權讓新結構橫空出世的形式、手法,似乎根本誤算了幾點。第一,中國本身的大結構也同步巨變,種種左傾政策重臨,令整個改造香港的結構性手術,不是在一個穩定的「超結構」之內進行,震盪很可能比設想中大,而對這副機器的功能改造,更可能失控,「反外國制裁法」就是好例子。由於一切防火牆都已拆毀,此刻任何人都不能合理解釋,為什麼某一條中國法律或慣例不應在「新香港」出現。中國更激烈的結構調整,則會產生大量誘因,去耗盡香港剩下僅有的差異鑽空子。「超結構」如此,煞車制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第二,西方陣營雖然一盤散沙、國際商人雖然唯利是圖,但不代表會接受自己終有一日被中國「奪舍」。北京以為西方對香港的表態、制裁都只是打嘴砲,最終還是會利用香港賺人民幣,並以八九六四之後的案例打氣,這不能說是錯,但也不能說是對。國際社會的反應,怎可能是「好了,就讓中國重劃結構,我們安心做junior partners等派細餅?」假如是這樣,連整個國際秩序結構,他們也都讓位予中國做一哥了。西方對香港巨變的反應,只是一方面利用香港的剩餘價值,另一方面自己建立一批類似香港的新工具對沖。在21世紀,這些「工具」的載體可以是地方、也可以是虛擬制度,甚或是人。在未來十年,將會有很多這類無中生有的工具出現,某程度上,都是「舊香港結構」的部份鏡像。

第三,北京嚴重低估了香港原結構「行為體」的「反作用力」。這不是說有多少人堅持抗爭精神這類比較抽象的研判,而是可以切實量化的影響。1949年從上海離開的人、1959年從西藏離開的人、1989年從北京離開的民運人士,都是很好的比較:和他們相比,香港人對新結構的根本反感不遑多樣,但能夠帶離的資源多得多,國際網絡的普及程度深而廣得多(每一個中學生都知道怎樣建立國際網絡),人數可能也多得多。這會令「香港議題」在主要國家地區成為恆常的存在,又會比海外民運或藏人更能進入各地主流。結果「新香港」的新結構,永遠存在一個現在進行式的舊結構鏡像。假如後者爭氣,甚至可以令那個結構有實無名地復原。

在香港生活的物質條件,在可見將來,不會比上海、深圳差。北京假如要香港成為另一個上海、深圳,三十年前就可以做到;現在過了這麼多年,經過那麼多的統戰、威逼利誘、思想教育,還是要來硬來的那一套,無論怎樣抵賴「外力」,這本身反映的自然不是成功,而是失敗。地理香港作為獨特結構的一頁,不會完全消失,但和過去百多年香港每一次「結構革命」不同,這次可能根本令這副白手套破功,逐步步上海後塵。這不是「香港之死」,正如上海每日都生機勃勃,但「舊上海結構之死」,卻已不能逆轉。

香港原結構功能是國際社會所必須,必然散落四周,部份必然繼續有香港人參與,這才是歷史學家湯因比的文明生老病死、死而復生循環理論。結構能否總有一天,再結合地理香港的軀殼,誰也說不準,人生需要希望。而從國際關係角度,一切並未終結,反而才剛剛開始。世事蒼茫,寫到這裏,就此道別,在另一個結構,總有相會之時,珍重。

明報筆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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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mments

Yu Yu

再別明報....? 不再在明報寫文了..?

charles oreo

教授珍重。今早聽光明頂podcast, 鮑偉聰昨日也選擇離開商台,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