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發時空：深度分析】認識《中國民法典》： Nike也要跪， 維他奶怎可能例外？ (Patreon)

維他奶採購員梁健輝刺警後自殺，維他奶香港區負責人最初根據普通法文明規範，慰問死去員工的家屬，而沒有評論死者行為的對錯，這是普通法精神下的正常做法，但在「一國化」的南深圳，就變得不正常。果然不久後，中國那些代理維他奶的明星立刻割蓆，小粉紅、香港藍絲群組瘋狂譴責維他奶「支持恐怖份子」，結果中國市場佔公司去年75億港元收入當中50億的維他奶，相信在董事會壓力下，接連發出非常強硬的聲明，除了否定原有聲明的一切，更打算向發聲明的員工秋後算賬。

發原聲明的維他奶港區高層堅守文明規範，而可能成為烈士，自然令人悲哀，但以上劇情，可謂「熟口熟面」，兩年前國泰和母公司太古就這樣被逼跪過，數月前一大批被指杯葛新疆棉的國際品牌，也陸續跪下來。

這就是我們介紹了好幾次的「中國鋭實力」，而它在國內自然也是「依法」有所本的。要理解為何維他奶不可能不跪，我們要認識《國安法》之外，也要了解中國的《民法典》。我們可以從Nike等國際品牌的經歷，重新審視這個結構。

兩個文明秩序的脫鉤：新疆棉國際爭議與中國《民法典》

一位愛國前輩曾經非常自豪的對我說：2020年，中國通過《民法典》，這是一個「法治大國」的里程碑，而這部《民法典》內容無所不包，足以和法國的《拿破崙法典》、乃至東羅馬帝國的《查士丁尼法典》相輝映云云。當時我就說：古代法家前輩商鞅、李斯等創制的「秦法」，在那個時代也非常仔細，結果卻只是令秦王可以「依法」幹什麼就幹什麼，否則漢高祖也不用以「約法三章」為德政，至於商鞅、李斯最終都是「依法」作法自斃。

然後發生「新疆八國棉花聯軍大戰小粉紅」一役，我們更容易明白這部《民法典》的中式法律邏輯，和《港區國安法》一樣，都「不是西方那一套」，至於誰喜歡「受這一套」，心照不宣。

例如《民法典》規管民事訴訟的法規，有一條註明：「不得濫用民事權利損害國家利益」。至於甚麼是「國家利益」，自然又是每天都可以搬龍門，政權說了算。像此刻杯葛H&M、Nike等，可以說是「捍衛國家利益」，於是那些已經和這些國際品牌簽約的中國演藝人代言人，不但可以通過解約而不用賠償，更可以說這是「依法」行為；相反，假如不解約，卻是「影響國家利益」，反而可能觸犯和「國家利益」有關的刑法。但若干時日之後，假如形勢改變，杯葛H&M、Nike可能卻會「影響國家利益」，屆時一切，自然又可以推動重來。

與此同時，各國企業在中國簽訂的合約，template幾乎都有這一句：「品牌方不得損害中國國家利益」，否則那些中國生意夥伴根本不敢簽。換言之，那些國際企業被中國「愛國者」聲討，假如被官媒指控為「損害中國國家利益」，而不立刻發聲明切割、選邊站，他們的合約，也可以立刻化為烏有，而不獲賠償。

至於那些演藝人，與經理人公司的合約，template同樣有類似一條：「十年內（或其他時間內）不得參與任何被視為損害中國國家利益的行為」。換言之，有了任何國家需要表態的時候，假如不當護旗手、不撐新疆棉、不支持九段線「一點也不能少」，哪怕背後的道德後果多麼嚴重，也等同毀約。

而經理人公司為演藝人預備的法律聲明，又通常有以下template:「祖國利益高於一切，堅決抵制任何對國家污名化的言論和行為。」換成商業語言，那就是「國家要我怎樣，我就要怎樣」。

諷刺的是，他們「依法」表態後，官媒卻會強調這是「演藝人的自由意志，國際社會必須尊重」，同時更會發動大內宣作為「愛國主義樣板教育」，配合大外宣顯示「中國明星也不吃西方那一套」。對國內的整套「法典」，卻隻字不提。背後國家「依法」的一切，天衣無縫，習慣了邏輯世界的西方人，只能自嘆不如。

這自然教人想起《港區國安法》的萬能key：初時說是「只」針對顛覆、勾結、恐怖主義、分離主義「四大罪」，但慢慢下來，卻發現警隊國安處可以根據任何普通法的現有法律、只要他們覺得與國安有關就「依法」執法；至於是否有關，則可以由特首提供證書說了算；於是，哪怕那只是「涉嫌地契違規使用」一類民事性質的雞毛蒜皮案，國安處同樣可以執法，然後就能執行收護照、不保釋、凍結資金、接近有罪假定的「國安套餐」。

這就是「依法」新常態。

明星齊撐新疆棉花：中國立於不敗？

然而，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和恨。戰狼外交加速，中港台明星集體表態，終止與拒絕使用新疆棉花的品牌合作，並齊齊唱好新疆棉，背後卻有精準計算。這種「銳實力」外交，這回合會勝出嗎？

首先，演藝人對社會畢竟有影響力，而如前述，在中國「依法治國」體制下，他們抗壓能力低，甘心放棄中國市場的更少，即使10%願意放棄（肯定沒有這麼多），也很容易被大台以人造人方式捧新人填補。那些不滿「親共藝人」的人，即使後者「只」當護旗手，已經會杯葛，他們支持新疆棉與否，其實分別不大。但對一般中國百姓而言，「反正他們都是要制裁」，這卻是淡化了新疆棉背後的結構性議題，這是很聰明的大內宣。中國的戰略，就是要正面對新疆政策歌功頌德，並以愛國主義為支點，久而久之，在國內，就沒有人相信有普世價值的存在。

至於外國品牌，必然有相當部份屈服於中國市場威力之下；至於不屈服的，中國也可以有絕招：除了杯葛，也可以複製99%相似的品牌，去取代其原市場佔有率，這甚至是振興中國本土產品的契機。對不少中國消費者而言，「Zara」和「Zola」也許沒有大分別，一旦有了《環球時報》加持，買A貨也可以變成「愛國」行為。

基於民主政治的不同性質，那些願意配合中國的國際品牌，卻不一定會被西方市場集體杯葛：一來西方消費者不接受舉國體制、不會完全團結，二來西方有「左膠」鳴鑼開道，那些品牌要承受的市場衝擊，可能也不太大。即使在道德層面，有了「左膠」的「去殖世界觀」，中國做甚麼，都可以被拿來和二百年前的西方帝國主義相提並論，久而久之，恐怕連西方相當部份人，也不再相信普世價值，整個世界跟隨「中國那一套」，就邁進一大步。

如何理解 Hugo Boss 在新疆棉事件的大轉彎？

然而，面對中國「銳實力」的部署，美國也終於開始覺醒。中國戰狼外交連挑百國品牌，本來「跪」得最低的德國品牌Hugo Boss，卻又忽然撤回中文聲明，改發一個「不容忍強迫勞動」的英文聲明，然後繼續受到各大小粉紅追擊。先不談Hugo Boss曾支持納粹德國、戰後又發聲明道歉的黑歷史，這些國際品牌為甚麼出爾反爾，反映他們都陷入了中美兩大法律體系之間的兩難，一如所有在香港的企業一樣：

• 要是香港的企業、金融機構無視美國制裁令，那就是違反美國金融政策，自身可以被直接制裁，後果包括不能使用美元、被剔除國際（或起碼是西方）金融體系，隨時要賠償天價；
• 但要是他們太積極執行，卻會違反《港區國安法》，被視為為「外國勢力干預中國內政張牙舞爪」，一樣可能失去中國市場，而且可能因為其他政策被秋後算賬（例如匯豐）。

現在，輪到服裝品牌。

• 要是它們在中國做生意，而拒絕公開表態支持新疆棉，根據國安法也好、民法典也好，都可能「損害中國國家利益」，簽了的合約、「依法」的商業所得，都可以化為烏有；
• 但要是它們順從中國政府，不只有違普世價值、失去西方的道德高地，同時也是違反美國制裁令，因為被美國制裁的新疆實體，很容易被證明和新疆棉花有關。此外，美國國會正醞釀通過《防止強迫維吾爾勞動法》，擬禁止進口所有新疆產品，除非企業能提供新疆沒有強迫勞動的證據；草案雖然不一定原文通過，但如此勢頭，亦不遠矣。

Hugo Boss被撤的中文聲明，有可能是它身在中國的中文部員工在當局「指導」下撰寫的，但也可能是Hugo Boss玩兩面派測試風向，到了風向不佳，就返回普世價值的立場。現在的維他奶以「一國聲明」蓋過「兩制聲明」，不過是案件重演而已。

可見世界斷裂成為兩個「全球化」，已呼之欲出：一邊是西方自由民主模式的外循環，另一邊是中國模式的內循環。世界已不能走回頭，昔日香港屬於前者，今日南深圳屬於後者，你我他又屬於哪裏，對每個人而言，這都是大時代靈魂深處的敲問。

更新自明報筆陣，2021年3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