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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港區國安法》落實一週年,由說是「打擊一小撮」,到身邊的「淺藍」朋友都在搞移民,整體氣氛如何,也無庸多言。然而我們必須承認,中國共產黨有不少精英,對香港何以成為國際大都會的關鍵不會不知,既然鐵了心下重手改造香港,總有一套理論基礎。那究竟是什麼?以下是我在過去一年,思考這問題的筆記整合。

記得我讀博士時,最初的論文題目並非國際關係,而是文革。當時是真心對一個問題很好奇:假如毛澤東只是要奪回失去的權力、搞個人崇拜,其實兩三個動作,就可以宣告勝利。那個規模的巨型運動,一定有某種宏大目標,才得以稱之為「文化」大革命,甚至超越了「群眾鬥群眾」、「引蛇出洞」、「天下大亂到天下大治」那些毛式微觀「陽謀」。到了文革明顯變成浩劫,毛澤東依然肯定這是他一生人做的「兩件大事」之一,除了面子問題,似乎還有點甚麼。那是甚麼?

文革與改革開放,如果是「互為表裏的辯證」……

那些年,囫圇吞棗的看了不少書,覺得很離地、不得要領,於是就改了研究方向。直到近年,隨著香港形勢急變,卻恍然大悟。在過去數千年,中國的中原文化基本上根據同一套意識形態運作,也受到儒家思想、傳統社會等有效制約,無論怎樣改朝換代、搞洋務還是搞共產,由下而上的生活,還是依然故我。文革的最大「成就」,就是把一切信仰、包括對真正共產主義的信仰,都徹底消滅,卻塑造了一副掏空靈魂、可以有效由上而下運作的國家機器。無論日後當權者要填上甚麼variables,人民都不再有足以抗衡的意識形態和結構。站在政權層面,這確是一場「大革命」:針對足以制約自己的「deep state」的大革命。

這樣的徹底改造,在當權派眼中而言,儘管帶來短期的悲劇(文革畢竟並未翻案),卻是今日中國經濟奇蹟的關鍵。中國毛左學者經常嘲笑印度,認為印度人口和中國相若、歷史文化深厚,選擇了民主,發展卻不如中國,足以「反映」中國舉國體制的優越云云。但其實他們還有另一論點,就是說印度無論檯面上行甚麼制度,印度社會始終深受傳統文化制約,單是種姓就廢之不絕(印裔諾貝爾獎得主Amartya Sen也有類似觀點);就像從抗疫可見,無論地方政府行威權、還是分權,都舉步維艱。相反中國因為有「文革」,把一切思想尊嚴底線好的壞的一股腦兒全閹割,舉國體制要做什麼,包括讓人民集體向錢看,都暢通無阻。

《港區國安法》的文革式功能

理解了以上關鍵,才能明白在青春回憶以外,為甚麼習近平對文革的「正面作用」始終念念不忘。昔日西方學者認為,文革走了一段冤枉路之後,鄧小平撥亂反正、搞改革開放,奠定了中國市場經濟的基礎。但在今天執政者眼中,以上理解是錯誤的。不是因為文革失敗、才有改革開放的成功;恰恰相反,要是沒有文革這樣有效率地「革」了幾千年社會制度的「命」,去為舉國體制掃除一切障礙,中國搞改革開放也好、什麼都好,都不會成功。

這說明現在中國的政策,一方面以毛澤東時代橫掃一切的精神為根本,再以鄧小平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為手段,既毛既鄧、非毛非鄧。香港的巨變,就是發生在這些指導綱領之下的一個章節(即我們眼中的悲劇)。

《港區國安法》不是一條法例,這是徹底改造香港過去二百年來一切運作模式的手術,相信這是不同立場的絕大多數朋友,經過過去一年,此刻都開始心知肚明的事。「再也不會回頭」,這不是空自嘆息,而是有上述理論基礎支撐的推論。過去一年不過是「過渡期」,真正的大動作,還未開始。不少朋友以「香港文革」形容現在的情況,但看到的只是最表層的舉報文化、劃清界線、政治掛帥、上綱上線…… 假如只是這樣,未免太看輕背後的「總加速師」。

中國假如只是要所謂「止暴制亂」,去回應反修例運動,用現在力度的十分之一,已經可以達到目的;現在卻似乎只是進行了整場運動的十分之一,自然另有所圖。就是北京幾年前就決定要立《港區國安法》(習近平上台後的「國家安全觀」早就涵蓋了香港、台灣),也同樣可以通過其他模式進行。例如澳門立了23條之後,本來也刻意不帶來改朝換代的震撼。

所以現在要在香港做的大實驗,自然有其宏大佈局。就像文革,要把中國社會一切軟文化、潛在體制連根拔起,然後政權做什麼,都不會再有抵抗力量,再然後又把那些已被摧毀的東西掏空靈魂地移植回來,成為舉國體制分配的cosplay。加上六四之後,中國正是先以最重的手段控制局面、產生震懾,然後以這一套發展經濟,壓過一切左左右右意識形態。新疆、西藏也好,上海、香港也好,這模式在中央政府眼中,非常有效。有了「實驗成果」,自然要應用在其他地方,不只是台灣,還要在全世界。這才是貨真價實的「人類命運共同體」。

昔日的香港核心價值,不容於舉國體制

換句話說,《港區國安法》要根本顛覆香港人(包括大多數「黃絲」、「藍絲」)一直深信不疑的下列核心價值、意識形態:

經濟上,雖然「積極不干預」某程度上也是一個迷思,但香港整個自由港政策,確是建基於小政府、誘發一般人創造力、大幅降低商業成本這一道自由主義公式。香港不像東京、上海,可以靠全國經濟體的實力成為金融中心,昔日只能憑制度優越,吸引各地精英過來、再培養本地人才,結果造就了既有法治觀念、又靈活變通的獨一無二的香港人。但今天中國的舉國體制,相信有了國家的綜合實力,要哪裡成為大都會,都可以點石成金。這不是根本否定經濟上的自由主義,但前提是要由國家機器定義空間,而這些定義一如「中國法律」,並不是西方法治那種「畫線式思辯」,而是一切基於當時國家機器的需要,才能判斷同一行為當刻是「有利國家」,還是「危害國家安全」。

這套哲學相信有了舉國體制的「優越感」,依然能調動民間追求發達的「積極性」,更相信前者調動起來的後者,比純粹的市場經濟更有效率。昔日香港財閥代表管治階層通過房地產等實質上徵稅,這是源自羅馬帝國的管理模式,同時也扶植了買辦階層、中產階級、專業自治等一個個小山頭,再產生了香港傳統精英相信的核心價值。國安法的手術,卻是認定這些「香港核心價值」對中國弊多於利。

既然連經濟層面的自由也要受限,在個人自由層面,自然要做更大的手術。剛離任的張建宗司長去年一篇網誌說:「或許香港沒有西方民主的全面外貌,但事實上香港長久以來一直不折不扣地享有真正及實質的自由。」這篇網誌不同他離任前那篇350字內說了中國共產黨20次的範文,相信是發自內心的、自己寫的,因為這句說話,的確是不少上一代香港人對香港成功之道深信不疑的信念。問題是,在今日中共思維當中,不但「西方民主的全面外貌」是「西方落後模式」不合中國國情,「真正及實質的自由」也同樣必須改變,因為「所有自由都是有限制的」,限制自然是「不要違反國家安全」,所以張建宗全身而退,實在可喜可賀。舉國體制認為一切自由都可以改變,「刁民」不可以以為摸熟了法律就能鑽空子,而是必須無限服從舉國體制隨時改變的戰略目標,否則就算富可敵國如馬雲,也可以瞬間雙規。

此所以要改造香港,自然不容香港人擁抱昔日一切核心價值;不會接受任何「法外之地」的規則,無論是自治、商會、公會、工會、教會、學校還是NGO;對理想的追求,也必須被赤裸裸的功利主義取代;至於法治,也要接受法律不是根據條文由大律師演繹,而是由政權根據「實際情況」研判。背後能被大眾明白的指導思想,說穿了一句話:成王敗寇、弱肉強食而已。

改造香港之後的國際後續

在北京眼中,「香港大改造」必須快狠準,因為還有實際用途:金融上繼續洗錢自不待言,而且幾年後,就可以成為中國的「新大外宣基地」,讓一個「西方普世價值模式」的成功樣板,蛻變成「中國模式」的教材。此所以中國不會讓香港經濟數字上不增長,正如它不會在意留在香港的香港人是否快樂,兩者背後的信念同源,手法自然同樣堅定。

我們也必須知道,今天的中國政府和強調「不輸出中國模式」的江澤民、胡錦濤不同,似乎頗為相信要靠中國模式來拯救地球。香港的改造/奪舍,對中國而言,可以證明一切要證明的理論,然後坦然對西方說:民主浪費資源、導致社會內耗,假如全球都行舉國體制、然後「和平共處」,應付全球疫情、環保、科技,都暢順得多,這就是「人類命運共同體」。但既然對方「執迷不悟」,唯有先用經濟手段強行構成相互依賴,令西方權貴優先成為這個「共同體」的尊貴會員,通過「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去服務同一套理論。今日中國外交的指導思想,無論手法是戰狼、還是熊貓,背後思維,都是這樣。

北京的劇本,就是這樣,也沒有多少掩飾,無論是否認同,都必須承認這是一個自成體系的理論。至於是否認同,假如大家不在香港,自然可以進行學術討論。那香港人的劇本,無論是留下來的,還是離開的,又可以怎樣?

明報筆陣,2021年6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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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mments

Sing Wong

共產主義發起到變質已經驗證: 只講理" 舉國體制"這種違背人性的"人類命運共同體" 最終只會經過連串悲劇收場。自由,愛,平等...才是人性美好追求 .

Judy Yip

我也很想知留下來又可以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