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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面目全非的「新香港」,一切都不再真實,很多人覺得灰心。但古今中外,這樣的例子難道少了?捷克總統哈維爾在共產時代當異見人士時,寫下《無權力者的權力》,現已成為各地同路人經典,入面強調「活在真實中」,已是最有力回應:「生活的根本目標,乃自然地存在於每個人身上。每個人都渴望擁有人性正當的尊嚴、道德的完善、存在的自由表現,以及凌駕存在世界的超越意識;在真實中生活,作為人類強加的境遇的一種反抗,乃是企圖重新掌握自己的責任感。」

怎樣「重新掌握自己」?首先是認知甚麼是「真實」。真實的香港,自然不是被加工凌遲這一個,對此全世界、包括北京,都一清二楚。

在過去三十年,無論回歸前後,香港民意的「六四黃金比」一直非常牢固,無論怎樣威逼利誘,少數派(又名建制派、「忠誠的廢物」)始終是少數派。而且這裏的「六成」,只是「泛民」基本盤,從反送中運動的二百萬人遊行可見,在大是大非問題上,反對的光譜可以包含中間、淺藍、與及另一極的獨派,甚至包括了商界和溫和建制陣營,足以涵蓋香港人口80%。以香港的總人口,以及絕大多數僱主都是政府、中資、商界的事實,居然出現二百萬人的反政府遊行,這比例在全世界首屈一指,真實的香港人怎樣思考,一覽無遺。

恐怕這也是北京失去耐性、和對全體香港人的信心,決定來硬的一套的原因之一。

但真實的香港,和真香港人的思維模式,怎可能因為《港區國安法》而瞬間改變?對此,其實北京同樣一清二楚,卻以為可以通過嚴刑峻法、旁門左道,令人變得沉默,就像一切問題都解決了。這自然不是「活在真實中」,面前的城市,只是根據一國模式管治的「南深圳」,不是真香港。在不真實的新香港,未來確是沒有機會,彰顯真正民意的:

1.  二百萬、一百萬、五十萬人大遊行?十萬人六四晚會?一律不可能再舉行,主辦單位會被指犯《港區國安法》,參加者也會被拘捕或篤灰。未來的大遊行,只有慶回歸、撐政府、反美帝,動輒被官方報導為「過百萬」。

2.  聯署表態?越來越難,日後恐怕連校友會、專業團體都要經過政治vetting。「支持」政府的聯署,卻可以不斷灌水,加上他們限聚令下也可以擺街站,「民意」看起來,絕對一邊倒。

3.  日後的選舉,直選的重要性大降,反對派變成中國八大「民主黨派」,正常人的投票意欲不再存在,另一方卻全力動員,這就是證明「民意逆轉」的好機會。就算繼續投票,當「選委欽點議員」和紫荊黨變成執政黨、民建聯變成「忠誠反對派」、民主黨也要堅持「擁護國安法、支持共產黨」才能參選,議會和民意,已互不相關,伊朗、北韓式99%支持政府的選舉結果不是夢。

4.  沒有了三權分立,媒體第四權監督?九成媒體都已歸邊,從有線、Now等近況可見,連從前的擦邊球都不再存在;香港電台變成人民廣播電台速度之快、手法之粗暴,更令人吃驚。剩下那一成,只有辦公大樓隨時被國安法充公的《蘋果日報》,與及海外媒體,後者卻不知哪一天在香港被屏蔽。

5.  不是還有民調麼?但同一道理,民眾要麼擔心對民調講真話,被秋後算賬;要麼正如研究民調的李立峯教授所言,覺得反正香港已死,連對「新香港」也不再認同。加上很多香港人離開,有公信力的民調機構被打壓,建制民調機構卻越開越多,民調結果也會逐步向政治正確方向移動。

6.  本來網絡民意和現實不相上下,但《港區國安法》通過後,大多數淺黃、淺藍評論員都已自我噤聲,因為他們大多有穩定工作、社會地位和資產,也是最容易被打壓的一群。一般網民連分享、比like,也擔心被起底、舉報,可能就這樣失去工作,真實資訊的流通,自然大打折扣。另一方面,在數十億維穩費下,深藍、深紅「網媒」、KOL鋪天蓋地;另一極標榜犬儒、事事放負、使用假名、散播陰謀論去迎合演算法的聲音,此消彼長下,卻會更常見;兩者對建構犬儒,殊途同歸。結果網絡世界,只會比已經很不真實的現實世界更虛假。

7.  到了最後一著:中國的「社會信用評級系統」在香港正式實施,全天候的大數據監控,全方位的CCTV,網絡世界一言一行的實名追蹤,任何地方都有安心出行一類藍芽…… 那時候,還能有雜音麼?

幾年後,南深圳市長可以振振有詞說:一切已經步上正軌、人心回歸,「一國兩制」空前成功。但這是真實嗎?正如哈維爾說:「因為當權者作了自己的謊言的俘虜,就不得不把一切都顛倒黑白。它篡改歷史,歪曲現實,虛構未來;它捏造統計數據;它假裝不存在一個無孔不入和無法無天的警察機器;它假裝尊重人權,從不迫害任何人;它假裝什麼都不怕;它假裝從不弄虛作假。人們毋須相信這一切神話。但他們不得不裝成篤信不疑的樣子,至少對一切都默許、忍受,隨波逐流。這樣,每個人都只能在謊言中求生。人們不必去接受謊言,他們承受在謊言中和與謊言為伍的生活,這就夠了。就是這樣,人們確認了這個制度,完善這個制度,製造了這個制度,(變成了)這個制度。」

然而,「活在真實中」,依然是可能的,大前提是我們每一個人都要知道甚麼是真實,也要對真實的理念堅持。在日常生活,我們知道窗外的南深圳是虛假的,但回到家中、或任何能安全控制的地方,那就是回到香港。不少自由派中國人,在大陸也是這樣生活的,例如早前訪問了來自上海的《端傳媒》前總編輯張潔平,她建議香港人從最微小的日常生活堅持,從一個一個人的真切交流和支援開始,三個人的棋社、光復街道委員會、堅持衣食住行的不妥協、對下一代在家中訴說真相,然後像Timothy Snyder《論暴政》一書所言,一個眼神、一個笑容,都是同路人的暗號。

同一道理,到了網上,我們也要知道那不再反映民情,正如你不會相信微信世界是真實。主流的滅聲、數十億的維穩費、BOT製造的假帳戶、小粉紅和五毛,加上網絡演算法對分化、放負、FOMO(Fear Of Missing Out)的鼓勵,都指向一個很簡單的結論:我們必須突破演算法控制,才能「活在真實中」。不要追求容易被操控的點擊、浪費時間去被引戰,堅持說自己的話,聚焦目標群組,總有能突破同溫層、不被演算法操控的社交媒體存在。然後人人如此,才能由下而上、水滴石穿。

要保全香港人的元氣,一如昔日東歐面對共產政權,必須多條路並行,絕非非此即彼。對某些以人為本的工作而言,留在香港的貢獻始終較大;但對傳播思想、影響教育、傳承香港人身份一類角色而言,卻只有離開香港才能暢所欲言、無牽掛的傳承,這正是兄弟爬山。唯有海外香港人構成足夠critical mass,互相支援,加上以香港人身份認同的外向型、價值觀和大熔爐特色(不要忘記內地出生的梁天琦、羅冠聰和印裔Jeffrey Andrews都是真香港人),在日常生活多engage當地人、結成共同體、避免內向型的「唐人街化」,身在海外,也會出現一個個小香港。

「阿斯嘉不是地方,而是人」:無論我們身在何方、在網上還是網下,只要繼續「活在真實中」,總能渡過黑暗的時光。

明報筆陣,2021年3月22日

Comments

Helen

如何和家中小朋友訴說真相,而小朋友不會在學校被「批鬥」?這相信會是不少幼兒的家長選擇離開香港的原因之一。

Anonymous

你讀過陳若曦所寫的<晶晶的生日>嗎?

Xavier Chang

這封家書是集結號

Jackie Hui

教授,我非常認同呢套觀點,好記得旁問呂丘露薇果集亦有類似呼籲。雖然身邊大半數人都能分是非黑白,但面對大軍壓境,大部分還是要為生活,「活在真實中」的追求好像不夠貼地,唔容易讓人從生活中體現,雖然我覺得前者和後者並沒有衝突,但怎樣才可以令更多人有此覺悟?

Helen Fok

Well said

HK Glory

沈教授,我覺得三月八日在明報的文章「施密特主義」亦值得在此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