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關係進階：咫尺地球】新三國時代的第四種人：後真相世界，我們如何自處？ (Patreon)

日前從一位深藍前輩的whatsapp，收到一篇長文，表面上是為美國總統特朗普抱不平，說美國已被民主黨主導的deep state操控，內容、立論，都和現在網上非常受深黃群組歡迎的陰謀論如出一徹。由於這位前輩在過去幾年，都是「fake news大戶」，通常都是轉發、甚至原創「天使論」一類故事，這次他忽然這樣有「國際視野」，自然令我多看了兩眼。果然魔鬼在細節，整篇文章的重點在最尾一段，就是說為了警惕美國deep state的資訊霸權，中國更要建立自己的「資訊反霸權」，云云。

這就是我們身處的時代。

在過去一年多，不少人認為世界已經進入新冷戰，一切重新由二元對立主導，即中美博弈，就像當年舊冷戰的美蘇爭霸。但歷史是不會簡單重演的，何況中國對「鬥爭理論」非常在行，自己本來就是舊冷戰的邊緣玩家，慢慢卻利用美蘇之間的矛盾，通過出人意表的「聯美抗蘇」，成為打破二元格局，成為第三極，甚至終結了舊體制。過程中，中國最知道一旦自己成為「新冷戰」主角，自己成為「主要矛盾」，就再也沒有借力打力的空間。

道理很簡單，但如何操作，卻需要創意。首先，就是不要再被「國家」這單位桎梏思想：雖然中國官方非常強調「國家安全」，但在研判全球未來秩序時，其實走得很前，不見得單以國家為思考單位，只是不和平民百姓說而已。在網絡時代，不少人接觸的「世界」，都是虛擬為主、實體為輔，這次美國總統大選，居然成為華人網絡世界大撕裂的轉捩點，就是最好例證。經此一役，在可見將來，世界已經進入「新三國時代」，只是這三「國」，其實分別屬於三種不同的跨國結構，它們之間也不是完全對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第一個世界，就是以中國模式為主旋律的世界，毫不迴避要進行統一思想，強調舉國體制、威權監控、由上而下大政府的優越性，除了真正的網軍、小粉紅，其實這套意識形態，由於滿足了追求穩定、追求收成期的基本訴求，不能否定，在世界各地都有一定支持者。加上中國越來越擅長以經濟實力來影響各地輿論的「銳實力」，自然也有更多各國藍絲型人民聚集在這模式身旁。在「新香港」，這自然會是官方思想，在未來一段長時間，整個政治「正確社會」的能見範圍，甚至可能難以出現別的論述競爭。

第二個世界，就是代表西方既得利益集團的精英，也可說是「廣義deep state」。假如是冷戰，他們理應和中國模式對立，但在全球化時代，他們卻是中國最拉攏的對象，希望通過分享中國龐大市場的經濟紅利（而這個市場又只有中國這種政體能最有效開發），把雙方結成「命運共同體」。這樣做的效果，一來是讓西方領袖不容易全方位和中國脫鉤，另一方面，中國的舉國體制可以壓下潛在的不滿發展經濟，西方卻不可以，結果只會加大西方精英階層與民間之間的矛盾。在香港，傳統非建制陣營本來都是屬於這光譜，現在趨勢很明顯，恐怕會面臨裡外不是人的局面。

第三個世界，就是代表全球自我感覺不良好的「庶民」，基本上懷疑一切，固然深信deep state論，同時也不會接受中國模式，反正一切不能被falsify，慢慢就變成一種信仰，也就是cult。但說到要自己建立新秩序，卻又相當困難，因為在這個世界，任何稍為步向主流的個體，都會「被deep state化」，所以結果很可能是只會努力固化、實化這個世界的內在倫理，而在抽水以外，乾脆不再理會「真實」那一個。對中國而言，他們的存在，自然是制衡西方精英的力量，即使他們同時強烈反華，也無任歡迎；而在「新香港」，隨著非建制陣營在國安法通過後難以作為，無力感空前，加上傳統精英發聲的代價越來越大、變相失語，令這路線的能見度越來越高，就像2014年傘運之後。只是這次配合了上述「新三國時代」，也會更結構性地長存。

這三個世界之間的關係合縱連橫，將會主導未來十年的世界秩序。假如第二、三世界聯合，第一世界本來不是對手，所以第一世界在不同範疇分別拉攏兩者。而且和舊國際關係理論相比，有一個嶄新元素主導了未來，那就是「後真相」。

昔日的冷戰，固然也有領袖要製造「新語」，嘗試編造說一百萬次謊言變成的事實，但畢竟沒有製造事實的能力，像史太林怎樣演繹大饑荒，也不可能把事實變成大饑荒沒有發生過。但在這個時代，只要相信任何一套論述，然後常駐網絡，那真的可以成為「事實」，因為在點擊率經濟，一萬個相信「奧巴馬老婆其實係男人」的信徒，足以建構一個非常完善、互相支援的經濟體，有教主、有電影、有產品、有講座、有服務、有信仰……，在他們眼中，到了極端，「奧巴馬老婆係男人是常識吧」。由於第一世界開宗明義監控言論自由，第二世界也確實以既得利益操控言論自由的定義，第三世界則懷疑一切，逐漸人類慢慢恐怕會放棄追求「真相」，取而代之的是乾脆建造自己喜歡的真相，儘管這是「前・後真相時代」的人難以理解的現象。

然則，我們如何自處？

以我個人為例，自然很難接受「新香港」的官方論述那一套，但也知道中國模式舉國體制對資源集中的成效；對傳統精英頗為偽善那套超穩定結構有一定反感，明白「永續反對派」的結構性問題，但依然相信廣義的民主自由價值觀；不可能走進懷疑一切的陰謀論世界，但眼見特朗普這類梟雄對前兩個世界帶來的衝擊，卻也會暗中叫好。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其實身邊不少朋友，都有上述特性，經過過去一年多香港的巨變，同時目睹世界秩序被疫情、中國銳實力、後真相完全顛覆，都不斷想：未來怎樣？

最簡單的答案，自然是走進其中一個世界，一了百了，相信這也會是未來的主流選擇。假如依然堅持在三個世界之間遊走，希望把它們各自的優點抽取，還眷戀有「真相」的舊時代，那是注定了一生痛苦的路。但如果真的要這樣走，結構上，卻也是有公式的：在第一世界得到資源，在第二世界得到論述，參與第三世界、但同時懷疑三個世界，希望在人生間依然能維繫一片樂土。可能嗎？

明報筆陣，2021年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