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關係進階:咫尺地球🇺🇸】拜登時代的外交政策:共和黨制衡下,邁向「多邊特朗普主義」? (Patre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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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美國大選沒有其他戲劇性變化,未來一月入主白宮的拜登,應該開始籌組內閣。要研判未來四年的美國外交政策,必須同時考慮以下元素:(1)美國跨黨派的國家利益;(2)民主黨政策;(3)拜登的思考模式;(4)新一屆國會的制衡力度;(5)基於上述原因產生的國務卿和團隊,絕不是非黑即白的網絡遊戲。我們先由最後一點談起。
共和黨對拜登外交政策有話語權
民主黨本來期望在贏得總統外,也掌控參眾兩院、全面執政(奧巴馬、特朗普上任頭兩年都是全面執政),但現在參議院很可能被共和黨保住(等待喬治亞州一月重選,但制衡原則下,共和黨看高一線),民主黨在眾議院的優勢也大幅收窄,反映民意對特朗普路線並不抗拒,美國基本上沒有「拜粉」,只有「特粉」和「特黑」兩種存在。拜登面對共和黨的有力制衡、黨內激進一翼的挑戰,必須作出妥協。根據國情,國務卿會在這妥協下產生,也就是主張和中國進一步脫鉤的聲音,也會在拜登政府內部反映。
拜登的外交團隊,基本上都是奧巴馬時代的幕僚。本來當國務卿呼聲最高、被奧巴馬強烈推薦的前國家安全顧問蘇珊賴斯,位置很左,卻被共和黨厭惡;共和黨接受的,都是偏向中間的官僚,例如前副國務卿布林肯(Anthony Blinken)。中國問題方面,處理東亞太平洋的前助理國務卿Kurt Campbell、前國家安全顧問 Jake Sullivan和Thomas Donilon、前駐聯合國大使Samantha Power、智庫學者Ely Ratner等,都是團隊成員。國務卿熱門人選,還有和拜登相熟的參議員,像特拉華州Chris Coon、康州Chris Murphy,曾參與聯署提出《香港人權與民主法案》的Chris Coon長期在國會參與外交,目前呼聲也頗高。這形勢、這名單,外交方向可以參考奧巴馬任期最後兩年為起步點(當時對華政策開始改變、兩院都是共和黨掌控),和不按牌理出牌的特朗普相比,可測性也會高很多。但現在的共和黨,已經半「特朗普化」,拜登就算再討厭特朗普,外交上也走不出特朗普路線的陰影。
拜登是老牌政客,長期關注外交,曾任國會外交事務委員會主席,「我見過、我真係見過」不同時代的世界各地領袖,是他自豪之事。蘇聯崩潰後,拜登認為國際間的意識形態戰爭已結束,努力改善與中國、俄羅斯、伊朗等威權國家的關係。但似乎他已後悔。今年1月,拜登在《Foreign Affairs》發表文章,題為《美國為何要再次領導世界》,強調「自由世界基礎,來自民主及自由主義戰勝法西斯及專制主義」,而他的競選綱領有幾個重要關鍵字:「自由世界」、「民主」、「歐洲」及「領導」。現在主權國家主導的國際規範,已經被中國成功利用;全球化相互依賴的和平演變假設,在只進入國際市場、不完全開放本國市場、並以舉國體制補貼的中國身上,已宣告破滅;西方尊重的民主自由社會,正被中國「銳實力」進駐,去宣傳西方的失敗;西方的法治,也成為中國捍衛自身「海外利益」的漏洞。當拜登也視中國威脅,為類似當年的冷戰威脅,這定調已是全國共識。
拜登的多邊主義路線,已不能離開貿易戰和美國優先
當然,拜登不可能是特朗普。特朗普、龐貝奧系統以冷戰式的二元對立,看待未來中美關係,但拜登的觀點則把中美關係看作「正常」的國家利益之爭。《時代雜誌》主編Fareed Zakaria認為,中國只是走以往包括美國等大國正在崛起的路,美國不能容忍中國,只是因為成為自己的威脅;拜登的觀點,本來是這條路線。問題時和冷戰時代的美國相比,今天的美國缺乏一家獨大的能力,而且世界已經相互連結。特朗普的處理是全方位脫鉤,拜登本來說不贊同脫鉤,但形勢發展下來,卻可能也變成「有序脫鉤」。
拜登本來是傳統左翼精英的劇本:先以國內復興為首要目標,「公平競爭」,相信美國若能有策略地投資基建、研究、醫療保健、教育等範疇,便能重新超前中國。而且主張立刻改變(民主黨定義的)「特朗普路線」:改變對新移民、少數族裔、公僕等的政策,並制止白人至上主義,增加美國的道德感召,並加強和盟友之間的互信。拜登當選後,預料將重返巴黎氣候協定、WHO,恢復追夢者計劃、終止穆斯林國家的簽證禁令等,希望令美國的內外政策思維一致。然而中國的增長速度雖然開始減慢,但仍然是美國的三倍,全國GDP超越美國,指日可待。根據國際組織現有規則,美國要從中國手中奪回領導權,亦不容易。拜登要是沒有結構性顛覆,只會有被中國進一步影響國際組織的下場,那時候,民情還是會要求另起爐灶。
拜登面對這些結構性趨勢,不可能再走奧巴馬路線,不是他不想,而是結構不容許。美國智庫外交關係委員會Edward Alden教授在《Foreign Policy》撰文,分析拜登不能停止貿易戰,這也源自拜登近日取態:「直至我們的國內投資重上軌道,(否則美國將不會達成新的貿易協議)」。從美國國內角度出發,奧巴馬政府過份擴張與亞洲的貿易,令中國入口產品破壞國內生產業,民怨亦協助特朗普取得大湖區工業重鎮的選票,即使今屆鐘擺回去,支持度還是遠比民調顯示為高。結果,拜登也使用特朗普的口號,美國優先,提出「買美國製造」(Buy American),在美國製造的基建、潔淨能源科技投放4000億美元,希望歐亞供應商離開,說新政府「不會購買不是在美國製造的東西」。競選期間,拜登斥責中國在知識產權、網絡攻擊、補貼等是「對美國創意的攻擊」;民主黨議員提出的3500億元開支計劃,也是打正旗號,「對抗中國為美國帶來的經濟及國防威脅」。拜登口中說不打貿易戰,但客觀形勢,卻可能相反,問題是如何打。可以想像,對戰略性的脫鉤(例如針對華為、抖音),拜登會比特朗普謹慎;但對整個貿易議題,卻沒有退讓空間。
拜登的「國際民主峰會」和「新TPP」,能否制衡中國?
拜登的對華事務首席顧問Ely Ratner曾在《Foreign Affairs》刊登一系列文章,批評一整代的美國官員,沉醉在中國的美好幻想,錯失良機,終令後者搖身一變,成維護國際秩序的「負責任大國」,而這不是著重多邊主義的拜登能接受的。拜登的前國防事務顧問Julianne Smith留意到德國、法國、其他歐洲國家正因中國的網絡間諜、新疆再教育營、處理香港等問題,而對中國更為反感;與美國對中國不尊重知識產權、貨幣操控、強制獲取外資的科技技術等立場,依然保持一致。這些議題,並非共和黨專利:須知在過去幾年,對台灣、香港等議題上,民主黨的國會議員,並不比共和黨的消極;至於對新疆,民主黨議員的提案,比共和黨更進取。假如拜登團結盟友,卻走「特朗普路線」對抗中國,可能是全新格局。
國防上,民主黨有其堅定一面,也有其妥協一面。例如在南海,拜登揚言更積極阻止中國擴張,加強雷達及飛彈防禦系統。拜登另一名前國防幕僚Michael Carpenter則提出美國必須加強網絡安全、禁止空殼公司、提升房地產交易的透明度,清除俄羅斯的惡意影響。但與此同時,黨內「進步派」(可說是極左派)開宗明義要減低軍費,令印太盟友憂心忡忡;但在目前國會格局下,相信拜登和共和黨主流派合作處理外交的可能性,高於被黨內激進派主導。
值得注意的是,拜登說過要製造一個「民主峰會」。這本來是右翼新保守主義者的建議,也就是讓世界清晰劃分為民主陣營Vs非民主陣營。拉攏這些國家的方式,根據拜登往績,就是建立貿易聯盟,例如重啟TPP、TTIP,然後用這類框架和中國討價還價。假如「拜登主義」知行合一,製造壁壘分明的世界,有效整合全體民主國家,通過集結經濟力量,反制中國崛起,這對中國而言,十年後,也許會比現在的特朗普路線更難應付。問題是,這需要時間,現在卻是軟肋期。所以,雙方都在buy time。
未來兩年,中美雙方只是Buy Time
相信中國會嘗試在未來幾個月全方位示好,在包括香港等議題上,作出種種友好姿態,同時盡用香港剩餘價值(二次上市),動員一些香港精英游說美國解除制裁,又繼續準備「雙循環」。這個窗口,可能有一兩年平和的假像。假如拜登視中國為對手,卻不明白兩國意識形態的真正不同,「公平比賽」,可能「中國是最後贏家」;但假如此刻以全方位脫鉤的態度作戰,盟友未有共識,同樣不樂觀。假如拜登未來兩年對中國太軟弱,催生一個以中國定義國際遊戲規則、壟斷亞太區,並以美國作為junior partner的新國際秩序,兩年後的中期選舉,面對一個沒有了特朗普、但走特朗普路線、而較能吸納中間票源的共和黨,可能遭受重創。須知「真特朗普」不可能從美國消失,他依然是美國頭號政治KOL,甚至可能大展拳腳搞新媒體,若新政府公然偏袒中國,而fact-checkable,形同自殺。
由此推論,拜登外交路線只是過渡期。無論他主觀意願如何,也可能半推半就,催生一個美國領導盟友、逐步與中國有序脫鉤的「多邊特朗普路線」,然後四年後,由新生代領導的共和黨團隊、或黨內新生代接手。說到回到前特朗普時代的國際格局,中美都心知肚明,不可能了。
明報筆陣,11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