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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總統大選,中國問題成為焦點之一,而無論我們持甚麼立場,都不得不承認一個客觀現實:美國四十年來對中國的「和平演變」(或當作「engagement」)策略,可謂全盤失敗。中國汲取蘇聯解體的經驗,研發了一套心法回應,甚至正在乘勝追擊,嘗試改變地球規範,構築中國定義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相較下,美國朝野到了今年才有點恍然大悟。

六四事件後兩年,蘇聯解體,對中國是極大警號。經過連串檢討,中國當權派內部逐漸對「蘇聯悲劇」形成共識,也就是西方的「engagement」策略得逞:(1)蘇聯崩潰,絕非軍力不如美國,相反到了最後一刻,依然可以差不多並駕齊驅;(2)蘇聯經濟實力不及美國,但假如堅持下去,還可以支撐很久很久;(3)蘇聯最大問題是上上下下失去了「制度自信」,而且出現「信仰真空」;(4)結果蘇聯任由西方意識形態改造內部社會文化;(5)並坐視各加盟共和國的民族主義,取代共產主義為信仰;(6)同時拒絕根據西方規範參與西方社會,既被污名化,也失去影響對手的槓桿。

這一套解釋,用國際關係術語,就是「建構主義」解讀。為了防止步蘇聯後塵,中國研發了針鋒相對的一系列舉措:(1)軍事上要持續進步,但這只是談判的基礎,而不是致勝王牌,因為怎樣進步,也很難到達昔日蘇聯的高度;(2)經濟上要極速發展,因為這是人民是否有「制度自信」的最大關鍵;(3)一旦經濟大規模改善,自然就能合理化所有制度問題,乃至產生「制度優越」;(4)單純不讓西方意識形態影響「國家安全」是沒有用的,但假如「防止西方滲透」和「保護主義」掛鈎,出現經濟誘因,就能更容易說服國民「單方面防火牆」的必須性;(5)然後高舉愛國主義、打壓各種民族主義,作為共產信仰的替代品;(6)要懂得利用西方遊戲規則、使用同一批西方話語,去大舉參與國際社會、各國政治;當西方進不了中國施加影響,中國卻能反其道而行,就會立於不敗。

這套心法,無疑具有智慧。在毛澤東年代,只會硬邦邦的批評西方帝國主義、蘇聯修正主義等,但當代中國政府卻會堅持自己也非常重視民主、人權、自由、法治,只是每個國家的國情都不同,所以不應該使用單一定義;假如不同國家的理解有偏差,應該慢慢談,和平解決,從而構築人類文明共同體云云。這一套基調,放在官方文件也好、校園左翼討論也好,都近乎無懈可擊。不少西方大師至今不斷強調中國不同蘇聯、中國不會威脅西方,就是因為這套論述。

問題是這套論述,只要仔細閱讀,就會發覺魔鬼在細節。先說自由貿易,這自然是一種各國普遍尊重的普世價值,中國也不斷強調贊同,並以此加入WTO。諷刺的是,中國入世前,由於經濟體尚未如今日龐大,反而較少施以政治打壓,例如無數港商上午出席六四晚會、下午過關視察在深圳或東莞的工場,沒有任何問題,內地夥伴和官員們,還會高呼尊重你們的自由文化。但到了現在,即使是美國人在Twitter寫了一句支持香港人,就可能被中國市場封殺,這自然不能說是尊重自由市場的行為。但與此同時,中國企業無論怎樣批評美國,在美國做生意卻不大受到阻礙,甚至可能因為批評特朗普,更受某些美國精英青睞。一旦中國企業在美國的商業行為受阻,起碼可以根據美國法律司法覆核;但美國企業在中國有沒有這樣的保障,心中有數。這樣一來,一個不對稱的競爭關係,就積非成是。

又如言論自由,中國一方面強調像諸如「台獨」、「港獨」不是言論自由,乃至《願榮光歸香港》也沒有唱歌自由;但在西方世界,則不斷強調《環球時報》、《大公報》也有其言論自由要捍衛。假如弘揚這些言論自由的只是傳統媒體,還是另一回事;但到了網絡時代,「中國模式」的屈機優勢就充份展現,微信的同溫層世界是最好例子。在微信,我們不可能期望看到任何(中國定義的)政治不正確資訊,這是非常嚴謹的政治審查下的社交媒體,在世界各地都可以使用。於是在美國,中國可以通過美國的言論自由,在開放的社交媒體(例如Facebook)組織網民,爭奪話語權;但美國卻不可以通過任何方法,走進微信世界,辯論大家不同的價值觀和對事實的理解。中國可以在美國推廣微信,作為影響、動員美籍華僑和留學生的工具;美國卻不可以嘗試在微信影響這一批「美國人」,更不可能嘗試用Facebook影響中國大陸人。此消彼長,世上主流意識形態,怎能不改變?

再說個人自由和法治。以港區國安法為例,字面上,法例涵蓋全宇宙,假如你在台灣參與反送中示威、在哈佛大學課堂上討論新疆問題而發表「政治不正確」言論,都可以「犯法」,足以被「依法」制裁。但美國學者在中國當訪問學人,介紹美國制度的種種缺憾,乃至宣傳德州獨立,卻可以堂而皇之返回美國自由生活。為甚麼在美國的留學生也害怕國安法,自然是因為存在某種白色恐怖:旁邊的中國留學生會否偷偷拍照傳回大使館?我的論文會否有存檔,然後成為三十年後國家的把柄?換句話說,中國的跨境「制度」已經十分成熟,因為這是「依法」辦事;但根據西方理解的法治精神,卻影響不了美籍華人發表親華言論和行為。

最後,甚麼是民主、自由、人權、法治,在國際社會誰來定義?中國一方面強調沒有「普世」定義這回事,另一方面卻努力強化國際關係的其中一項基準:主權國家才有資格參與國際事務,而主權國家不分大小強弱國國平等。其實在人類歷史上,從來沒有今天這樣狹隘定義「主權國家俱樂部」的遊戲規則,即使是聯合國成立時,也有不少非獨立國家成為創會國的例子(蘇維埃烏克蘭、蘇維埃白俄羅斯、英屬印度、美屬菲律賓)。與此同時,聯合國對民主、人權、自由、法治,本來都有相對清晰的闡述。但近年「一國一票」這「國際民主」原則,逐漸成了國際組織的第一條款,而根據這理解,非盟55國加在一起的GDP,都只有美國的1/10;但非盟在聯合國有54票,美國50州加起來,則只有一票。GDP自然不是一切,但上述規則同樣不見得公平,結果中國通過「一帶一路」拉攏「亞非拉」國家,利用他們各自希望行威權統治的意識形態,開始成了國際組織的「主流聲音」,以類似的價值觀「重構」國際理解的民主、人權、自由、法治的定義。誰都知道這樣下去有違common sense,但說到要改變,卻又談何容易。

美國面對的,就是今日中國這樣難纏的對手;而中國面對的,卻是已經教條化、僵化和高度撕裂的美國。必須承認,「中國模式」有不少人是真心擁護的,假如這模式只是在中國內部執行,不喜歡的可以自由離開,和西方世界河井不犯,這自然是中國自己的事。但當這模式以上述「銳實力」方法改造世界,卻早就超越了內政問題,人類文明走下去,下一步會怎樣?

明報筆陣,2020年10月19日

Comments

James Lo

這是西方社會過分自信,到最後被反制的悲劇。再繼續這樣演化下去,雙方一戰可能不能避免。

Napoléon

似乎西方媒體已經拆穿中共自話自說,維吾爾族嘅遭遇就係例子,中共將集中營都可以講成將弱者變得更快樂... 有咗納粹德國嘅經驗,歐洲係咪應該可以早一步覺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