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香港誌 068】第六章：想像的共同體：香港人的國際身份認同導論 (Patreon)

從海域到港口、自由港到國際性、華商及買辦，前面數章談論到香港成為國際都會的同時，必然衍生出香港人逐步成熟的國際身份認同（identity）。雖然香港在2020年後，被《港區國安法》徹底改變了百多年來一切賴以成功的軟硬制度，但香港人的國際身份認同卻不可能被短期內打破，反而可能固化為長期存在、超越國界的獨特群體。在這一章裡，我們會回顧美國民族主義研究學者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印裔亞洲研究學者杜贊奇（Prasenjit Duara）、台灣政治學者吳叡人等有關身份認同、而又對香港人影響深遠的著作，從而在理論層面說明「國際香港」這個「想像的共同體」，到底是怎樣建構而成的。

對香港人的身份認同，有本土派稱之為「香港民族」，有根據《港區國安法》觀點認為這是「大逆不道」。其實無論是「民族」也好、「共同體」也好、「社群」也好、「群體」也好，香港人之不同於中國大陸人，本來就是香港人百多年來不同立場、不同背景的最大公因數。安德森於1983年出版的《想像的共同體》是研究身份認同承先啟後的典範之作，他就著建構身份認同，提出一個別有新見的論證方式。吳叡人形容，「他將民族主義放在比政治史或政治思想史更廣闊的『文化史』和『社會史』的脈絡當中來理解」，也因而更能詮釋現代民族國家出現的深層原因。[1] 無論我們怎樣形容香港人的國際身份認同，安德森的脈絡，確是很有見地的參照。

安德森在自己的研究過程中，最初因為中國、越南和柬埔寨在1978年爆發的三角戰爭產生了疑問：為什麼三個標榜自己都是行「國際主義」路線的社會主義國家，不是站在同一陣營，反而互相宣戰？他認為，這是由於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每一個成功革命的國家，如中華人民共和國、越南社會主義共和國等，都是以民族來自我界定的。因此，這些戰爭並非馬克思主義的內部矛盾，而是不同民族之間的衝突。[2] 

然而，這些民族國家如何建構而成的？為什麼現代出現這麼多民族國家，和前現代迥然不同？民族何以能令我們有這麼深刻的認同、情感？安德森在《想像的共同體》提出了定義清晰、條理分明的解答，並定義「民族」為「一種想像的政治共同體——並且，它是被想像為本質上有限的（limited），同時也享有主權的共同體。」[3] 

談到類似「民族」、「主權」、「國家」等概念，東西方學界的指涉，其實有根本差異。在中國，無論是「nation」、「state」、「country」，都是翻譯成「國家」，而「國家」又一律假定是「主權國家」。然而在國際學界，「nation」、「state」、「country」都不是必然擁有「主權」，「主權」也有很多層次，例如美國的州也是「state」、也有「state sovereignty」，不可能像《港區國安法》那樣，提及這些字眼就當作「敏感詞」，這只會障礙一切正常討論。事實上，在《基本法》的草擬階段，不少方案都有提及舉行全港市民參與的公投，去決定香港的未來、或起碼是香港普選進程的未來，包括當時被視為最保守、由查濟民和查良鏞草擬的「雙查方案」；用安德森的話，這已經是「享有主權的共同體」。

有趣的是，就算是談「香港民族」，理論上，也不應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不容許的。香港本土派青年鄒家成一直以「香港民族」作政治口號，《港區國安法》通過後被未審先囚，曾短暫得到保釋，當時他的代表律師、後來也被《港區國安法》拘捕的鄒幸彤，就以中國憲法之下容許申請認可新民族為由，為鄒家成辯護。中國官方是這樣定義「民族」的：「民族是在一定的歷史發展階段形成的穩定的人們共同體。一般來說，民族在歷史淵源、生產方式、語言、文化、風俗習慣以及心理認同等方面具有共同的特徵。有的民族在形成和發展的過程中，宗教起著重要作用。」[4] 根據這定義，無論認為香港是否民族，都不過是一個可以討論的題目，怎可能一筆抹煞？今天官方認定56個官方「民族」，其實第56個基諾族不過在1979年才被承認，之前他們一直爭取「民族」待遇；此刻，也有許多官方定義的「未識別民族」，例如人口接近一百萬的穿青人，他們也是時刻爭取官方「民族」待遇。基於上述邏輯，假如爭取「香港民族」是「違反國安法」，穿青人爭取承認「穿青民族」，為何又不違法，還被年年討論？說到底，名稱是次要，實質才是重要，以下就讓我們重視安德森的理論，與對香港國際身份認同的應用。

[1] 班納迪克．安德森著，吳叡人譯：《想像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時報出版，2010年，頁19。

[2] 同上，頁38。

[3] 同上，頁41。

[4] 金炳鎬：「民族概念：民族綱領政策的理論基礎」，《中國民族報》，2011年6月3日。

▶️ 延伸視頻：吳叡人：香港人這個「想像的共同體」，如何繼續走下去？（下）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nE4WkPRjzj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