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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祖父已經去世了二十多年,去世前幾年又長期住院,半身不遂,但我對他的印象,還是非常深。而且現在回想起來,他的經歷也頗為不凡,還見證了香港黃金盛世的變遷。

祖父是1945年二戰結束之後、1949年中共建政之前,因為逃避新政權,從「鄉下」來到香港的客家知識份子。所以,一切先要從「客家人」這個身份談起。

現在香港主要有兩類客家族群,包括在新界住了好幾百年、現在被稱為「香港原住民」的大族(新界哪些屬於客家村可以另文討論),以及1940-60年左右來到香港的新移民,被稱為「東江客家人」。祖父屬於後者。

我不知道現在的香港中、小學,還有沒有學生手冊,需要填上「籍貫」一欄。我印象中,到了我的中學年代,已經沒有了這部份;但我讀小學時,每個學生都是要填上「籍貫」的。而當時的我,對「籍貫」的概念是零。

這大概是港英殖民時代早年的政策:香港到了日治時代,才開始有「身分證」出現,而到了1949年後,才確立邊境。但之前誰可以被明確定義為「香港人」、誰擁有英國國籍,一直都處於相對模糊的狀態,這也是港英早年說香港不同其他殖民地、不能給予全民民主(因為連「全民」都不能定義)的原因之一。不少在香港學校讀書的學生,可能是植根本土,也可能是外商過客、或家在廣東省,那時候的「籍貫」概念,反而是一個主要身份認同。現在,很難想像我的下一代還會填上「籍貫」吧。

我從小到大被告知,遇上「籍貫」,就要填「廣東省大埔縣」,而我本來以為就在香港的大埔附近,後來自然知道此「大埔」不同彼「大埔」,要遠得太多。這個「廣東省大埔縣」是客家人的大本營之一,位於廣東省最東邊,與福建省接壤,旁邊就是知名度更高的客家人村落梅縣(今天的行政身份是一個直轄區)。

當地似乎歷來多有外出傳統,例如新加坡李光耀的曾祖父就是大埔縣的客家人,遠赴南洋謀生,今天還有祖屋在縣內,供中國宣示「血濃於水」時統戰之用;不過在新加坡,也有反對派懷疑李光耀祖先是否真的來自大埔縣,這是有趣題目,可以另案討論。比較確定的是,民國「西山會議派」領袖鄒魯、他的兒子美籍華人政治學者鄒讜、香港電影大亨鄒文懷、慈善家田家炳等,都是從這個鄉下出走。

我的祖父,就是來自廣東省大埔縣。而我一次也沒有去過這個「籍貫」所在。但我知道,我祖父的客家情意結很深,如果有機會問他「覺得自己係中國人定香港人」,我肯定他會用客家話答「我是客家人」。而這又反映了香港人的複合身份認同,這正是我正在撰寫的《香港國際誌》談及的部份內容。

在18-20世紀,華南一帶的中國人四出尋找機會,既是回應大清的人口膨脹,也是他們的商業觸角和國際視野,不能滿足、或被完全容納於當時大清政策之內。而華人到了東南亞、乃至歐美,普遍都是以「籍貫」結成小圈子,或一個個商圈,這方面的身份認同,遠遠超過對國家、政權或領袖,這方面的研究,可參考台灣學者郭惠英博士的新書。這些商圈當中,福建、客家、潮州、海南、廣州、上海,屬於其中實力最大的幾個,而來到香港的華人,也大多屬於這幾個圈子。

英國最擅長分而治之,對華人的「籍貫」認同知之甚詳:假如以英國人相對華人的比例,他們在香港自然是絕對劣勢;但假如把英國人、印度人、葡萄牙人、猶太人、福建人、上海人、客家人、瓊山人等等並列,各自建立合縱連橫的關係,英國人的管治夥伴選擇,就豁然開朗。例如英國人除了早年引入亞美尼亞人、猶太人當中層管理,以印度人、威海衛山東差管理警隊華人,對上海商人的經濟統戰、讓他們與廣東商人競爭,也是維持香港穩定的政策之一。

我祖父不是商人,而是客家人當中的知識份子,來到香港前,已經讀完大學,這在當時的「鄉下」,十分罕見。為什麼他會來到香港,下一章再講述。

我至今很記得祖父的鄉音非常、非常重,他的廣東話不太容易聽懂(他的英文反而相對容易聽一點,當然只是相對)。客家話實在太難學,我基本上完全不懂,而我的父親和幾個叔父,似乎也不大會說,頂多聽得懂三、四成。大家大概知道曾志豪的節目《風騷快活人》剛在「新港台」頭目安排下,被元祖級主持梁繼璋、李麗蕊取代,而在八十年代,他們主持《清晨快活人》,有一個環節「客家話空中講授課程」,我僅有的幾個客家單字的印象,就是來自那裏的。

祖父的最大心願,就是「衣錦還鄉」。他來到香港時大概很窮,而後來五個兒子都發展得很出色,我記得他在我小時候說過很多次,「鄉下要麼就不回去,要麼就要五個兒子和他一同回去」。但他那幾位兒子(也就是父親和我的叔父)畢業後,基本上都是完全西化那種精英,有些還已經長居美加,要專門回港、還要陪老人家「返鄉下」,自然不是當時年青人(或任何時代年青人)有興趣的事,我很懷疑甚至連我父親也從來沒有「回去」過。而且易地而處,他們有意無意間為自己identity搞「de-鄉下-nization」,也很符合殖民地教育的作風。所以這個「五子回鄉團」的壯舉,從來都沒有發生。印象中,祖父喪禮之前,我甚至沒有見過五子同時在香港出現。

結果,我不知道祖父有沒有「偷偷」獨自回去;他是非常固執的老人,我相信是沒有的。但每逢有客家鄉里來到香港,他都會很開心,對他來說,「客家鄉下」是一個精神家鄉。至於一個鄉下仔為何有機會讀大學,就要由一位民國軍閥談起。(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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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mments

Janet San

我契公(姓饒)當年亦同樣你你祖父那個年代從大埔來港的客家人。後來在文滙主管財務部直到八十年代初退休。

FOO Chun Ngai Redford

籍貫有時很難弄清楚,我多數問人:你爺爺喺邊度出世同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