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地球🇺🇸】FOMO:香港網絡世界的美國大選綜合症 (Patre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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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研究國際關係的人,對香港人非常熱切關心這屆美國大選,無疑感覺欣慰,而我也相信這屆大選具有不尋常意義,對國際結構有非常深遠的影響,並認為兩位候選人的政策,有根本結構性差異(拜登路線的問題,詳見「特朗普Vs拜登對中國有何不同」,及「美國對華『和平演變』政策,如何被中國戰勝,下任總統又如何應對?」等Patreon文章)。經過過去一年,香港人苦無機會發洩,將情感投放在一切可以投放的地方,自然也可理解,背後經歷,更見悲壯。
然而在香港的網絡世界,為了美國大選的爭吵、反應,究竟對象真的是「美國大選」、「香港未來」,還是其他無以名狀的甚麼?
「錯失恐懼症」的供求雙方
自從智能手機興起,我們接收資訊的模式,出現了革命性改變,這遠遠比甚麼地方選了甚麼領袖,更根本改變了我們的世界。互聯網由最初的被動瀏覽,到了用家提供內容,本來已經顛覆了權力結構,但直到智能手機出現,演算法大行其道,控制了我們能夠接受甚麼訊息,訊息發佈者的溝通對象早已不再是真人,變成了設定演算法的機器。
今天標題用甚麼關鍵字?昨天同類題目、同類立場的點擊多少?從前所有陰謀論,都會指向「收咗錢做嘢」,假定有金主在影響世界;但在當代虛擬世界,「金主」已經被演算法取代:無論立場是甚麼,只要足夠堅定,成為fundamentalist,無論粉絲百萬、還是只有極少數死忠,相關的點擊收入、課金收入,都足夠可觀。
形形色色的「KOL」,也就應運而生。
以上是說content providers。至於用家,又為甚麼需要不斷點擊?這卻是另一個現象:「FOMO」,「Fear Of Missing Out」的「錯失恐懼症」。自從有了全天候接收資訊的智能手機,很多人開始在不知不覺間,對其構成依賴,只要十分鐘不「掃phone」一次,就會感到焦慮、不安,彷彿已經和世界脫節;而通常在現實世界越是尋找不到存在感的,FOMO越是嚴重。久而久之,這兩個世界的存在,彷如平行時空,但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卻已分不出來。假如最受網絡影響的一群,接收到某種訊息、而堅定地以行動回應(無論是投票、還是革命),就是化虛為實。
結果越來越多資訊,是為了FOMO患者度身訂造,例如抖音(Tik Tok),動作幾乎毫無意義,卻足以令用者上癮,繼而培養了某種意識形態。另一種例子,則是每刻提供最吸睛的標題和內容,可惜這個世界是不可能每一分、每一秒都有爆炸性新聞的。那內容從何而來?
FOMO其實一直存在,只是未有智能手機前,一個熱話足以炒作幾個月,例如九十年代香港的新馬師曾一家爭產、美國的O.J. Simpson案,都是媒體播足幾個月的肥皂劇目;放在今天,關注度相信只有一兩天。至於一般施政、國際大事,通常都有冗長程序,更不容易天天有突破性發展。然而在網絡世界,卻天天有下個月世界大戰、明年外星人入侵一類「獨家猛料」,否則,用家就感到焦慮,「究竟打未㗎,碰」,然後失去存在意義。
當Outsiders成為Insiders
這類「猛料」怎麼來的?最簡單自然是根據一二傳聞,捕風捉影;更本少利大的則是自己直接參與其中,要麼把自己說成「insiders」,要麼找其他outsiders「挑機」,要麼和其他outsiders圍爐結盟,總之,都是要得到打壓/被打壓的快感。
又由於演算法下容易浮面的內容,大多要具對立性,才具有「爭議」,這進一步激化了一切的二元對立。這對像中共這類擅用「矛盾論」的政權而言,卻屬佳音:爭論茶餐廳A還是茶餐廳B的凍檸茶地道是矛盾,是否認同「新香港」的管治模式也是矛盾,反正演算法算出來的本質沒有分別,而且爭論「岳飛是否女人」一類「爭議」題目的點擊,很可能更高。
選舉選的從來不是「人」,而是一連串結構。生物學上,人是活的,結構是死的;政治學上,結構是活的,活人卻可以是static的;我們最應該聚焦的不應該是人,而是結構。否則追蹤這屆美國大選,就是很FOMO的一件事。
在美國,選擇哪個候選人,雖然已經高度撕裂,不可能有共識,但即使在從未如此撕裂過的美國,絕大多數的美國人依然表示,怎樣也會接受選舉結果,哪怕選到自己討厭的候選人也是。驗票、重點、訴訟,都是法律容許的事,必須尊重;但假如完成了這些,依然不服,就那會超越底線。這背後,有一種制度自信存在:假如選錯了,令國力下降,還是有辦法糾錯。假如沒有這種制度自信,也就是邏輯上認同某人落選、美國就永不翻身,就只有搞革命顛覆政府一途了。
台灣、越南、印度、以色列,民間都傾向特朗普,政府也喜歡特朗普,但說到對美外交,全球必然bipartisan。除了接觸不到外交的人,沒有國際線會all in的。那身在其他地方、一票也沒有的旁觀者,假如比美國選民爭吵得更激烈,乃至因而反目(這些朋友在過去一年的激烈社會運動中,反而保持團結),豈非越俎代庖?至於越俎而不能代庖者,豈非作無用功?假如不喜歡的候選人當選美國總統,應該從此終生反美,還是高呼「美國民主最黑暗的一天」,然後繼續「掃Phone」?
至於強行參與其中,即使得到一時三刻的likes,帶來的負面影響,卻可能相當嚴峻。黎智英先生的私人助理Mark Simon,直接捲入美國選戰的調查,令《蘋果日報》立刻割蓆,尚可視為特例,但也有其他。以後國安法香港為例,情況之惡劣人所共知,由於不少偏向溫和的評論員,都因為擔心而擱筆、關閉專頁,令網絡生態更向兩極傾斜。所有人的絕望,都急速解決,但有沒有高人能提供一個錦囊,讓人讀過後就得道成仙、位列仙班?恐怕沒有。
但大家都希望有。
於是,很多本來在現實世界不符合common sense的建議,只要來自KOL,都會有人跟隨。大家都希望幫忙手足,都是出於好意,但例如有建議影印個人護照、代安排與所在地的美國代表見面,這卻可能令當事人比不做任何事情更危險,結果連流亡海外的羅冠聰,也忍不住指出其問題所在。對事不對人,類似建議,過去幾個月還有不少。但須知道權力核心中人,是不可能每天「爆料」的;假如真有出路,「靜靜雞」,從來是金科玉律。
唐鳳:演算法怎樣由促進撕裂,變成引導共識?
這趨勢不一定無可改變,畢竟演算法,也是人類研發。例如台灣的數位政委、電腦奇才唐鳳,一直注意怎樣避免中國利用數碼霸權監控一切的模式,也希望避免現有演算法助長兩極化的現象。唐鳳其中一個實驗,是名叫vTaiwan的討論平台,其演算法不是促使用家有相同傾向就會圍爐取暖,而是剛好相反,以尋找用家之間的共識為大前提。雖然成效有限,目前也未能取代Facebook一類霸權,但已經被局部應用在台灣施政討論當中。這種前瞻性,令停留在「我真係見過Steve Jobs」的香港特區政府高官瞠乎其後(何況最新這一位,連Steve Jobs也未見過)。
可惜唐鳳在人間,只是鳳毛麟角。在自成一國的微博調查,四年前的數據,沒帶手機感到恐懼的人接近六成,需要時刻查看最新話題的佔1/3;經過這幾年的技術發展,短片視頻更精美吸睛,這比例相信只高不低;而在對岸的民主台灣,外出必須時刻打卡的比例,更是冠絕全球。
面對新時代,我們要撫心自問:究竟應嘗試改變現實世界,讓它變得更美好?還是乾脆拋棄現實,建立自己的虛擬國度,更能為自己和信眾帶來心靈富足?相信很多朋友本來的意願,都是要做一番大事的前者,但慢慢發覺就中的困難程度,卻同時發現後者的潛能,只要目標有限(例如只是為了求生、或影響500人),達標容易得太多。人性,會怎麼選擇?
好了,說了那麼多,我買特朗普還是拜登?這本來值得以一萬字分析二人代表的結構,但在FOMO世界,只會出現三分一秒閃耀的標題,然後標題就立刻融化在自己的世界觀,「內循環」下去。假如你居然看到這裏,還在看,相信你不是FOMO中人。很好很好,那代表你屬於另一種網絡受眾,請到我的Patreon課金吧。
明報筆陣,11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