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地球大長篇🇺🇸🇨🇳🇭🇰】美國制裁香港官員：為甚麼可以變成中美金融大戰？ (Patreon)

美國制裁香港官員名單公佈後，特區政府一方面「強烈譴責」美國「卑鄙無恥」，另一方面卻刻意淡化制裁的影響，說是「不痛不癢」，即使呂奇復生，亦有不及。然而根據正常邏輯，是不會有人對沒用的行為有強烈反應的，所以兩者其一，必屬煙幕。林鄭月娥說反正「不嚮往去美國」、「在美國也沒有資產」，怎樣制裁也沒關係。但這明顯是偷換概念：制裁的嚴重性，從來不在被制裁者本身，而在整個結構。以下是綜合了十多位從事金融、compliance高層朋友的意見，配合國際形勢的分析。無論有沒有國安法，我們自然不希望任何有違國家安全的情況出現，因此更希望北京防微杜漸，明白事情可能往更嚴重的方向發展，一起珍惜我們的香港。

哪間銀行，可以完全不使用美元，才可以無視美國制裁

這次制裁雖然只是初階，針對個人及其持有公司、而未有直接制裁違反相關原則的大企業，但力度已經比想像中強得多。和同一天美國制裁的中非軍閥相比，針對十一人的條款辣度，居然尤有過之：任何美國人、美國公司、過境美國的人和實體，都不可以向被制裁者提供金錢、利益、生意、與及任何服務。林鄭月娥日後能否使用Facebook、到麥當奴食開心樂園餐，畢竟是她個人的事；但她不能使用Visa（因為Visa交易中轉美國）、不能使用美元（因為美元屬美國人擁有），卻會令一切和她和其他被制裁者有關聯的金融機構，全部成為美國目標。

特區政府強調，美國沒有跨境執法權，這是對的。美國不會像港區國安法第38條那樣，白紙黑字，把全球生物都涵蓋在執法範圍之內。然而美元是全球最流通的貨幣，9/11後，因為金融反恐之故，全球金融compliance都是跟隨美國指引。世上沒有任何國際金融機構、企業集團，希望徹底自絕於美國代表的國際市場，假如有銀行明天公開說「不理會美國單方面制裁」，「情願承受不能使用美元交易的風險」，無異於經濟自殺。

美國制裁的威力，正是由此開始。

此所以香港的所有銀行，幾乎都有這類官方聲明：「本集團嚴格遵守對本集團及其業務具有法律約束力之所有相關經濟制裁的法律。任何違反制裁的行為將會對本集團的聲譽，業務營運及日後發展有不利影響，亦會削弱本集團與監管機構的關係。故此，本集團的制裁政策可能較法律和法規所允許的更為嚴格。」怎樣「更為嚴格」？這些銀行同時寫明：「嚴禁參予被英國，美國，歐盟或聯合國制裁的任何活動，禁止包括開展或繼續客戶關係、提供產品或服務或進行交易的商業活動」（反而通常沒有寫「中國」），特別是處理反洗錢（AML）compliance，一定把美國制裁放在內。國際金融反恐機構FATF（香港是會員）對銀行的基本查核，同樣是它們有否遵守聯合國和美國的金融制裁。即使是特區政府，這些年來，也不斷嚴正提醒香港的銀行要注意美國金融條例，這些官方提示鐵證如山、清晰可查，業界無人不知，不可能今天才自欺欺人當沒有發過。

制裁令+反洗錢調查，後果可大可小

日前香港金管局發表了（貌似）政治正確的愛國聲明回應，強調香港只跟隨聯合國的制裁名單，外國政府單方面制裁在香港沒有法律效力，香港的銀行、金融機構沒有義務執行，並溫馨提示就算自發執行，也要全面評估法律、商業風險，與及要公平對待客戶。這些回應，只是給街外人看的，就像林鄭月娥把制裁曲解為「個人入境+資產問題」一樣，只是夜行人的哨子。從來都沒有人說美國的制裁，要香港政府官方執行，因為從來都是全球銀行自發決定是否回應。金管局聲明的真正信息很清晰，並非勸銀行不理會美國制裁，強硬字眼只是胡弄公眾，要說的不過是：「銀行你地自己睇路啦，唔關我事。」

根據美國制裁令，要是被制裁的十一人有戶口在美資銀行，會起碼被要求提款關戶，嚴重的甚至可以凍結（相信目前不致於）；假如他們在其他銀行有美元戶口，相信也會如此。但again，重點不是人。關鍵的是：要是這十一人有戶口在非美資銀行、甚至中國銀行，但這些銀行在美國有分行，是否也要執行？甚至被制裁者存款的銀行，哪怕是連美國分行也沒有的「崑崙銀行」，是否就可以完全無視？

這幾天，銀行界朋友經歷了一生難逢的大時代，從前以為備而不用的條款，終於派上用場。魔鬼在細節，我們且看以下條款：香港的任何銀行交易，都經由「實時逐筆全額交收」系統（RTGS）處理，系統支援港元、人民幣、美元等不同貨幣。由於RTGS有美元交易，銀行也需要對所有現金交易作金融犯罪（例如洗黑錢）及美國制裁名單的篩查，用的系統大都是來自Wolfsberg集團的十三家國際銀行聯盟。換句話說，就算是非美金交易，香港的金融制度，早就和美國主導的全球金融制度牢牢綑綁在一起，不可能不理會美國的「單方面」制裁。

美國跨境制裁墨西哥匯豐：如果發生在香港？

理論上，任何對美元的使用，都要經過美國本土銀行結算。但由於美國國策要支持港元—美元聯繫匯率，美國政府特別容許香港RTGS加入美元，實質上方便操作，不過技術上，那依然算是美國本地結算。被制裁者自然可以在自己的銀行戶口使用港元、人民幣，但由於這些交易和美元一起屬於RTGS，美國政府很容易懷疑被制裁者在戶口內走資、洗錢，並以此為由，要求銀行提交報告。

我們且看一個真實案例。2012年，被美國制裁的墨西哥毒梟被發現有帳戶在匯豐銀行墨西哥分行。匯豐銀行並非美資公司，所在地又不屬美國管轄範圍，但結果美國政府以墨西哥匯豐違反制裁、協助洗錢等為由，與其簽訂「延後起訴協議」（DPA），然後派出獨立調查員，去調查匯豐全球分行有沒有其他違反制裁的洗錢行為。最終墨西哥匯豐賠償天價給美國，全球匯豐也更新了內部指引，以確保能滿足美國的金融條例。

那要是不用美元，是否就能繞過去？問題是，假如林鄭月娥在香港匯豐或中銀有戶口，就算只使用港元，假如美國「認真調查」，由於RTGS的屬性，依然完全可以啟動上述程序。由於匯豐、中銀在美國都有分行，美國雖然不能直接管理，卻同樣能要求它們提供配合制裁、反洗錢的完整程序，包括被制裁者交易的每一次調查報告。假如美國認為這些銀行違反了制裁，嚴重的，可以取消它們在美國的結算認可證，也就是逼它們離開美國。假如是針對香港匯豐、中銀，只要被制裁者在那裏有戶口，美國就可以根據上述理據，逐一制裁，就像十多年前以違反北韓制裁令，制裁澳門匯業銀行一樣。

假如特朗普兵行險著：美國會針對香港金管局嗎？

最嚴重的風險，還不止於此。

美國就算不能要求香港金管局正式配合制裁，卻可利用十間各國央行組成的SWIFT Oversight Forum，要求它提交反金融犯罪報告，這就實質上把制裁涵蓋在內。假如認為金管局故意不合作，或報告內容不盡不實、故意偏袒被制裁者，可以做的進一步行為，還有很多。例如在RTGS，不再容許美元不真正經過美國本土、就在香港結算，已經足以根本震撼香港金融制度。到了極端情況，美國甚至可以把香港標籤為打擊金融犯罪不力的「國際金融漏洞中心」，令任何到香港投資的國際資金，都被日查夜查，自然就再沒有外匯進來了。

這可能嗎？正常情況，自然是天方夜譚。但現在明顯非常不正常。

日前特朗普在Twitter表示，香港得以成為國際金融中心，只是受惠於美國政策，其實一直在和美國競爭；現在既然「一國一制」，美國也應該摧毀香港這地位。這樣說，自然是一貫特朗普式bluffing，毋需太認真看待。但要是美國因為制裁林鄭月娥的連鎖效應，出現上述非常舉動，日後任何投資在香港都被全球嚴密審查，香港的金融中心地位，就會面對林鄭月娥口中的「nuclear option」。

令人憂慮的是，西方各國（美英加澳紐德法）紛紛無限期暫停和香港的引渡協議，除了是政治表態，其實也是對定義香港為「國際金融漏洞中心」大開綠燈。而美國封殺騰訊假如真正執行，已經很難不波及香港作為「第二上市天堂」的地位，屆時美國會否兩案合一處理，亦未可知。

當然，以上發展是最壞的攬炒方向，正常不可能如此。而且具體制裁需要積極性，執行並不容易，到了11月大選後，要是美國變天，各方又會重新觀望。何況就是動真格，也有灰色通道存在：就像2014年，法國巴黎銀行（BNP）曾違反美國對古巴、伊朗、蘇丹的制裁，被罰89億美元天價巨款，但總算沒有崩潰，被禁止美元結算也只是暫時性、局部性（例如能源交易），BNP也能通過第三方銀行繼續其他業務。再早前的2012年，渣打銀行因為違反伊朗制裁令，被美國罰3.4億美元，當時美方也是以日後不能使用美元威脅，最終也是以銀行就範收場。然而，今次已經超越純金融層面，屬於純大國博弈，再也沒有道理可言。假如雙方持續升溫，一方以政治手段回應，另一方再出下一輪制裁、而且針對企業，再沙盤推演，後果不堪設想。

致命兩難：與美國合作違法國安法，不合作則違反美國制裁令？

對企業而言，問題還不止於此。此刻中美關係的互信跌至新低，雙方昔日鬥而不破的默契，似乎已被全盤打破。香港的銀行就算逃得過美國制裁，但在另一邊廂，中國又可能對這些銀行「出賣」十一人予以上綱上線的譴責，就像批評匯豐「出賣」孟晚舟那樣，而匯豐也已經承擔後果。

假如是純經濟層面，到了必須take side的二選一，失去中國市場Vs不能使用美元，怎樣選理應清晰不過。問題是這也超越了純經濟層面。例如中國再進一步，認為這些銀行積極配合美國的行為屬於勾結外國勢力、損害國家利益，不知能否乾脆以接近無所不包的「國安法」繩之於法？就算不是控告整間銀行，能否把負責把關的compliance manager拿來祭旗？不少銀行要求負責compliance的員工以個人身份，簽署遵守一些金融守則（例如監管自營交易業務的Volcker Rules），未來這些高層怎樣回應美國制裁與港區國安法的天然矛盾？雙重夾擊下，假如雙方未能回復過往的默契，香港的國際金融中心地位，固然蕩然無存；中美的金融脫鉤，也可能從香港開始。

作為香港人，我們當然絕不希望有這樣的一天，祈願各方克制，此乃無數香港人之良善心願。香港百多年來雖然歷盡滄桑，但難關關關過，本來和內地及全球朋友廣結善緣，相安無事，河水不犯井水，究竟是誰造成香港今天的困局？

明報筆陣，2020年8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