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地球】防火牆拆毀之後：國安法下的「新香港」金融中心，有何不同？ (Patreon)

身邊不少朋友，都是中環金融才俊，平日裝作不問世事、唯利是圖，去迎合「中環價值觀」，心底裏卻有非常堅定的價值信念，在過去一年紛紛覺醒，以「yellow submarine」身份，做了大量實事。港版國安法在人大高票通過後，香港能否「不變型、不走樣」，他們最有資格發言。香港這個經營多年、位列三大國際金融中心的奇怪地方，到底會如美國國務卿龐佩奧所言，「看不到香港如何維持國際金融中心地位」？還是如前金管局總裁任志剛所推斷，「國安法有助鞏固香港國際融中心地位」？

以上問題也許太宏觀、太遙遠，但可以肯定的是短期內，香港各大中外投行如果打算繼續經營，必須儘快作出調整，加速配合「一國」潛規則，才可生存下去。近年中環的客觀事實是，內地海歸精英越來越多、中資券商及投行越來越多，本地人越來越難撈。這背後自然有輸入內地專才的國策，同樣也有不少結構性配套承托。例如香港的大學推出了不少自資碩士課程，由於本科生有本地學生比例監管、自資碩士卻沒有，在內地生幾近無限供應的前提下，這成了不少學系起死回生的罩門。內地生畢業後，最愛加入投行、求其次的進入保險公司，不少靠人脈服務內地富豪，作為另一種層面的「超級聯繫人」，協助中國資金以各種方法「走出去」，構成了一個超穩定結構。

金融研究報告，怎樣避免「違反國家安全」？

在疫情以前，中環投資界的熱話之一，就是「末日博士」羅家聰「被辭職」，離開工作多年的交通銀行。當事人表示，「被辭職」主要原因是因為講真話，研究報告含有太多主旋律以外的數據和分析。這本來並不奇怪，而中環熱話的焦點，反而在於一個堅持「講真話」的中資行高層，竟然可以機構生存十數年之久才「被辭職」，可謂神乎其技。

據中環精英所言，種種對中資不利的研究報告，早已被高層（不少是外國人）自我和諧。羅家聰「被辭職」前，已有不少實屬巧合的故事，不少中外投行分析員、經濟師，因發表報告不合高層心意，預估不配合主旋律，都被攔截不準發表。偶有監控失敗、報告流出，自然會有某種壓力，「被辭職」的故事，早已廣泛流傳，只是他們沒有羅家聰的名氣，才沒有媒體注視而已。

國安法通過後，以上的「巧合」，恐怕會由潛規則變成「硬準則」。分析員說真話的最大成本，本來「只」是失去工作；但國安法實施後，成本卻可能升級為「罪行」：畢竟在中國，「金融安全」也是「國家安全」的重要組成部份。單是一篇比較各國政府疫後重振經濟措施的報告，批評政府做得不及鄰近地區，已在微信世界釀成「顛覆政府」的聯想；一旦在報告上誤把台灣及香港當作有實無名的「類國家單位」來分析，更可能成為「分裂國家」的罪證。這不是誇張，君不見袁國勇醫生昨天「又」被人大代表批鬥：「袁科學家是美國強有力的外援」、「以誣陷中國來洗刷美國於抗疫中草菅人命」、「以不懂政治包裝政治主導科學」…… 即使不說到犯罪層面，單是匯豐的案例，除了因為沒有公開支持國安法這「彌天罪行」而被國家領導人追擊，還因為在華為事件「出賣」中國利益而成為批鬥對象。

這些在舊香港，乃不可想象。

中環香港人與新香港人的分工合作，從此崩潰？

中環投行本來一直有默契，就是前線（front office）大多由內地專才負責客戶服務（也就是拉生意），後勤合規則由港人把關，例如compliance簽名一般避免漢語拼音，就是避免內地人根據國情過份「進取」，而「不慎」違反香港法規。畢竟港人法治意識一般較強，對法規敏感度更高，這是從小在法治社會長大的成果，很不習慣「依法治國」的另一套倫理規範。國際企業相信香港制度，卻不信任企圖抄襲港式制度的前海，正是因為香港還有「真香港人」，去杜絕類似瑞幸咖啡鬧劇在市場出現。但國安法實施後，內地人顯然對國家安全的尺度拿捏更佳，這也是自小習慣環境的成果，屆時back office只會逐步一國化，卻會令香港的剩餘價值進一步消散。

再者，中外投行近年都愛聘用紅二代作高層，表面原因自然是「唯才是舉」、「內舉不避親」，核心理由卻是看中其「社會資本」，也就是其父母輩影響力，希望以人脈作為生招牌。國安法實施後，紅二代肯定更舉足輕重，功能由生招牌再upgrade，變成神主牌：試想萬一將來某投行中伏，誤墮國安法網，但負責調查的卻是駐港國安人員，「約談」過程中，香港員工只會驚慌失措，唯有熟悉國情的紅二代懂得紅線所在。

短期內，歐美外資的高層、股東，對上述「範式轉移」，很可能樂觀其成。畢竟一單又一單的巨型IPO，是香港人還是「新香港人」經手，並不影響他們的分紅。對他們來說，香港始終是「借來的時間、借來的地方」，至於這個工具還可以用多久，對這些「金融陶輝」式國際僱傭兵而言，none of their business。結果國安法落實後，很可能連法治意識這個天然屏障，也反過來成為舊香港人的生存障礙，香港進一步前海化，服務對象變成A股絕對主導。若干年後，淪為和深圳合併的普通中國金融中心，恐怕是大勢所趨。

香港人不死：世界各國爭奪中環人才的後著

面對這趨勢，世界各國表面上大義凜然，其實都在摩拳擦掌，想著如何取代香港。當中日本最「進取」，首相安倍晉三一反近年對北京的順從，忽然說要為香港金融專業人才提供「保障」；中環近日傳聞，新加坡、南韓金融市場打算結盟，南韓可能改例以英文運作，把東北亞、東南亞兩大市場聯成一線，共同取代香港的現有地位。至於台灣建立一個行普通法的新香港，完全符合新冷戰格局需求；甚至連馬來西亞，也有一個納閩自由貿易區（納閩曾是英國獨立管理的殖民地，和香港略有可比之處），近年香港投行偶爾也到納閩行香港之事，在可見將來，動作可期。

《環球時報》胡錫進之流依然認為，中國讓哪裏成為金融中心，那裏就是金融中心。這除了成為世界笑柄，更直接令世界各大國的禿鷹群起覓食。但胡總有一點是正確的：香港作為一個金融中心，並不會因此死亡，畢竟上海、深圳也是金融中心，只是成為「中心」的原因，主要是反映中國市場的體積，而不是建基於普通法中心集資全球的能力。

這對作為一個地理概念的香港，自然不是好消息；但對香港人這個身份而言，卻福兮禍之所安。當各國對真香港人高度重視，暗示我們本身，也是制度建構的重要組成部份，穢土再生，可能比被奪舍的機器更有長遠價值。究竟誰得永生，真的要活下去才知道，誰會輕言放棄？

明報筆陣，2020年6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