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香港誌32】「新界」：香港國際港口的「小腹地」一體化實驗 (Patreon)

嚴格來說，「新界」（New Territories）並不是一個地名，而是指英屬香港殖民地所獲得的「新的疆界」，就像「新疆」本來並不是一個地名，只是大清帝國獲得的「新的疆土」。因此在不同語境中，「新界」人本來只是自稱「新安縣南部人」，或以他們的自治村落作為身份認同所在，正如新疆維吾爾人至今依然有稱呼地區為「東土耳其斯坦」。至於「新界」涵蓋的具體區域，在不同文本也曾不盡相同：1898年6月9日，英國政府與大清政府在北京簽訂《展拓香港界址專條》（又名《第二北京條約》），租借由九龍界限街以北至深圳河以南土地，連同附近233個島嶼，為期99年，到1997年6月30日為止。

這裏有幾個國際佈局的背景註腳，值得香港人理解：第一，本來英國人的拓地新界，還包括了大鵬灣若干海域，也有這版本的「新界」地圖出現過，只是後來和清廷釐清海域才有所變更。第二，英國租借新界幾乎和租借山東威海衛同期，兩者的地緣政治計算、內部管治模式都互有關連，並非單純的「香港+九龍+新界」這樣線性思維。第三，所謂「99年」，在當時英國人心目中幾乎等同「永久租借」，就像美國租借古巴關塔那摩海軍基地就是「永久租借」至今，只是「99年」符合中文「長長久久」之意，本來不見得有意按條約字面執行。假如中國長期積弱，「99年」就等同永續，至於中國國力百年後發展如何，就不是1898年的英國人能預計。最終作為一個租借地，新界的租約於1997年6月30日到期，這一個九七大限最終還是長期牽制了中英關係，以及香港政策制定必須考慮的中國因素。七○年代末期，港英政府對於新界地契跨越一九九七年的疑慮，直接導致了中英開啟香港前途談判。一如末代港督彭定康在《港區國安法》通過後的2022年坦言，要是新界不是租借地、而是新加坡那樣的永久割讓殖民地，英國賦予香港類似新加坡的民主化、乃至邁向全面獨立的自治政府等，反而顯得順理成章。[1]

香港殖民地拓展到對岸九龍半島之後，有多個原因，導致英國需要進一步擴展香港的地域。軍事上，九龍界限街以南本無險可守，大清駐軍依然在九龍寨城，而維多利亞港依然不是全屬英國管轄，令香港殖民地難以完全守衛，這一點能在英國海軍和陸軍提出的防務意見觀察得知。行政上，當時香港的航運貨物交收主要集中在維多利亞港，貨主通常會將貨物留在九龍，再前往香港島繳納關稅。但是，即使香港獲得九龍半島後，中英雙方都依然各自擁有一部份的維多利亞港，於是有不少投機者在維港兩岸從事走私活動。當時清朝已打算在九龍寨城設立海關，歸英國人赫德（Robert Hart）管治的大清海關管轄，但是如果沒有英國協助，九龍海關仍然難以根絕走私。[2] 直到港英政府取得新界租地、包括鄰近所有離島，才終於「一統」維多利亞港，香港海關才能開始嚴格執行報關制度，從香港輸往中國大陸的貨物由香港海關向粵海關提供報關紙，反之亦然，藉此遏止中港走私活動。

雖然港英政府有意拓地新界已久，但時機還是國際地緣政治博弈的後果。1897年，德意志帝國以「巨野教案」為由，出兵佔領青島膠州灣，演變成強租的城下之盟，觸及遼東一帶的各國神經，俄羅斯因而租下旅順、大連，英國則租下威海衛，作為區內「小冷戰」的互相制衡。法國早前聯同德俄兩國干涉日本歸還遼東半島予大清帝國，但以西南中國為勢力範圍，因此沒有租山東土地，反而租借了廣西的廣州灣，於是英國就以平衡勢力為由，與清廷簽下《展拓香港界址專條》，租借了99年的新界。

在拓展需求上，新界的加入，令香港殖民地終於自給自足，使香港可以擺脫發展的結構性限制。新界資源相對豐富，例如馬鞍山鐵礦、新界石礦場等，除了供應香港的需要外，更能夠出口石材到廣州及舊金山，儼然香港市區的「小腹地」。在農產品方面，戰前元朗的稻米、新界水域的海產，以及戰後新界轉型種植的蔬菜，還有萬宜水庫及船灣淡水湖等重要水資源基建等，都大大豐富了香港的物資供應，令香港殖民地成了一個可以大體不假外求的經濟體。[3] 加上在世紀之交，香港島人口已經高度密集，並有鼠疫流行，政府必須要分散人口來減低風險，新界便成為了一個分散人口的理想之地。相較下，香港旁邊的葡萄牙殖民地澳門因為地域狹小，整座城市只有港口功能，缺乏廣大的腹地支持殖民地自給自足，令港口的發展大為受限，始終不能到達國際港口的水平。結果澳門「自古以來」一直相當仰賴中國大陸的進口物資，於是在六○年代中國文化大革命波及澳門的「一二三事件」之時， 葡澳政府就在物資封鎖下被迫向中國大陸支持的紅衛兵屈服。

談及新界與香港港口的轉型關係，則要回顧在一九五○年代開始，由於戰後負責重劃國際規範的美國開始推廣標準貨櫃，九龍半島的港口土地不足以應付新式貨運需求，於是港英政府在新界物色替代土地建設貨櫃碼頭，最後新界的葵涌青衣成為香港國際港口的最後落腳點，這也是港口一再從最核心鬧市地段撤退的命運的另一個例證。然而青衣貨櫃碼頭和九龍半島、香港島高度聯繫，近年更有青馬大橋經陸路連結九龍半島與離島大嶼山，這都令香港的國際港口功能得以保持下去。

[1] 彭定康於《Hong Kong Diaries》新書發佈會演講，2022年7月1日於倫敦。

[2] Kowloon Extension. The Hong Kong Weekly Press. 1898-06-18，魯金，九龍城寨簡史。

[3] Governmentality and Power in Politically Contested Space: Refugee Farming in Hong Kong's New Territories, 1945-19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