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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畢教授的《心理學在香港普及化的關鍵人物:顧修全是否「利多於弊」?》一文,篇幅雖短,但百感交集,沉思數天,方能下筆回應。  

身為一個受英殖精英專上教育、活躍於「香港黃金時代」(泛指1970年代至1990年代為止)的香港人,顧修全尤如一剎那的光輝,隨著香港回歸而淡出(其實是低調到大陸發展)。然而,若以顧氏的人生作為切入點,多少能夠反映香港社會背後部份的思維和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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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我理解,二戰後香港社會發展未成熟,經濟初起步,物質生活普遍匱乏,民智未開,接收資訊的渠道有限,整個社會渴望脫貧,同時求知若渴。  

五、六十年代的報刊、連載小說閱之者眾。倪匡筆下的《衛斯理》小說甚具代表性,部份故事當然有所隱喻、討論性極高,但整體而言質素甚為參差,部份內容沙石甚多,有時簡簡單單一句能夠表達的意思,作者卻可能要用數十句方才寫完,經我推測,字數刻意寫多的原因可能就是稿費。

然後是電視。對當時普羅大眾而言,電視依然是奢侈品,網上偶然會見到數十個基層兒童在屋邨公園睇電視的舊照片,而且是黑白電視,直至七十年代,彩色電視才開始逐漸普及。六十年代末期,無線電視崛起,然而大台的本質始終如一,皆以維穩為目的、製作family-friendly節目為主。無線的節目如《歡樂今宵》、還有報刊連載小說等等,這些今日我們可能認為老土、低質、狹隘、無聊的娛樂,卻是當時一般人、一般家庭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糧。  

另外,港瞥麥理浩雖然推行了「九年免費教育」,社會整體的教育水平有所提升,但香港普遍的英語能力並不高,由於英語是國際語言,英語水平低下意味著對國際時事等資訊的接收能力非常有限,直到九十年代,香港才開始熱賣快譯通、靈格風等語言速成學習工具。而且在九十年代以前,香港只有港大、中大兩間大學,若非家境富裕,一般香港人的升學途徑甚少,大學學位以外頂多只可以讀高級文憑或其他職業先修課程,而且當時香港人一般貧困,須要返工津貼家用,要full-time讀書多是奢望,工餘時間返夜校是當然之選。  

在這樣的環境生活和成長,假如有一位貧困香港人有幸升讀港大(如顧修全),他會以什麼為首要的人生目標?教育對他的個人意義是什麼?在嚴峻、殘酷的現實之下,理想是否有存在價值?  

我不是心理學家,亦不熟識香港的心理學發展,我並沒有資格評價顧修全博士在香港心理學界的significance,也不肯定一般香港人從顧修全博士身上所接觸的是如假包換的「心理學」,而不是「超譯心理學」、「圖解心理學」、「三個月學成心理學」之類的幌子,更無從判斷顧修全是否「心理學在香港被普及」的主要推手。

身為外行人(而且不是同代人),我只能說,八、九十年代的顧氏只是表面上曝光率高,粉絲成群,就跟現在網絡時代的所謂KOL差不多,但這又代表什麼呢?「意見領袖」四個字對於今日的我們來說,其實也不過如此,只是以前資訊不流通、大學教育不普及,擁有大學學歷的顧氏才能夠自居「心理學博士」「發揮所長」,社會普遍有心靈、精神需要,顧修全幫到你。  

除了顧修全,今日的香港人還會不時緬懷八、九十年代「香港電影黃金時期」,追憶香港這個曾經的「東方荷里活」,儘管水準多粗製濫造,而且電影業也被詬病為當時香港黑社會的洗錢機器、美化黑社會的宣傳工具,但以前香港人的娛樂選擇始終有限,所以當時主流的電影導演(如王晶)紛紛「顧修全式上位」,壟斷和定義了當時香港電影的基本格局,離不開港式笑片、功夫片、警匪片、賭片。六四後香港人恐懼中共,導演便紛紛在對白裡抽水(「袁木好誠實、李鵬係我哋最偉大嘅領袖」之類),儘管那些對白明明流於膚淺,今日的香港人仍會趨之若鶩,以前的電影對白再爛,也比今日政府的官腔受落。  

在香港,「顧修全現象」始終沒有消失,類似顧修全的人物還有不少,例如跟顧修全同期出現的李天命博士(又是博士)。大家一想到「香港哲學家」,自然非李天命莫屬,其次是黃子華。在八十年代的香港,心理學和哲學都是隱學,即使不是唯一的「香港哲學家」,但李天命卻可能是「香港哲學」的唯一代表人物,一般除李天命外不作他想,而且身為明星教授,李天命的課幾乎坐無虛席。一般人對於李天命的理解除了思方學,就是其與「基督教學者」梁燕城的辯論大激鬥,儘管李氏起初已表明這不是一場決鬥,而是一場意見交流,一般人(基督徒例外)普遍都相信李天命KO了梁燕城。  

整個八、九十甚至是二千年代,一般香港人(尤其是年輕人)對於哲學的理解幾乎都由李天命一人主導(如同以前一般香港人對心理學的理解主要來自顧修全),直至2015年李天命「晚節不保」,次年的「好青年荼毒室(哲學部)」出現,一般香港人才終於突破對哲學的認識(至少,終於能夠在主流媒體上聽到不一樣的聲音)。不說時有批評李天命的思考方法,只是將傳統西方邏輯學重新包裝、換湯不換藥,說到底,除了以他本人所製造的「明星效應」「普及」「邏輯學」,還有一點「牙尖嘴利」的辯論(或狡辯)技巧,香港人普遍還有什麼得益於李天命?現在李氏被標籤為藍絲,以後大家恐怕只會記得他那首驚為天人的打油詩,一場持續數十年的鬧劇,方始告一段落。  

至於黃子華,我相信他自有其理想,亦擅於以最落地的方式表達心中所想,但根據我自己的個人經驗,黃子華對一般香港人最大的影響,只有各式各樣的金句、名言,黃子華式話語一早已經充斥在一般香港人的說話當中,恍惚都已經變成一句句的口頭襌,卻可能失去了本來的意義。直到2018年出現的一則小新聞,年屆六旬的清潔阿嬸被棟篤笑《金盆𠺘口》的女觀眾欺負,我又開始懷疑黃子華的棟篤笑表演,是否對香港人真有什麼助益。  

如同顧修全曾經壟斷香港人對心理學的認知,假如黃子華能夠單獨代表「港式棟篤笑」,教授早前提及的蔡子強自是所謂「選舉達人」,現在的黃絲一般對蔡子強反感,他一面披著學者的外衣,一面享受著建制的種種好處(教席、稿費之類),同時又擁有追求民主理想的「光環」,運動失敗後的今天,又搶佔道德高地借故揄揶同路人。

但平心而論,即使蔡子強所發表的那些「阿媽係女人」式的論述完全跟香港社會脫節,但蔡子強卻是如假包換的大學教授(注:其實是導師),而這些論述再「象牙塔」,始終都屬於sound argument,哪怕這些論述根本不設實際,仍無損其「選舉達人」的「專業形象」。香港大概已經沒有人能夠比蔡子強更「專業」、更「學術」,而且更「落地」地討論「選舉」、「民主」、「政制」,這正是蔡子強所樂見的,也是其(可能係唯一的)存在價值、存在感來源。蔡子強「忽然變藍」而犯眾憎,只是黃絲、泛民一廂情願的期望落空。  

作為香港競爭最為激烈的一片紅海,香港風水界人才輩出,當中尤以李居明最為「傑出」。其本來於影視界出道,不過半紅不黑,後來改行睇風水,財運大增,近年更重金支持新光戲院營運,創作各式新潮粵劇、千奇百趣的Cult片,自負盈虧,持續支持香港粵劇發展,為「普及」香港粵劇不遺餘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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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提及過的人物,大致都屬於各自業界/學界的翹楚,有一定的學識和閱歷,在香港的傳媒中有一定曝光率,而且各自擁有不同的政治立場,但同時都有一定程度的「爛」。香港人(包括年輕一代)對於過去(不論是指九七還是兩次回歸之前)種種的「爛」,不只是超級包容,而且是潛意識裡的一套價值觀,這種「爛」之所以「爛」,並非一個社會進步過程中所必須承受的挫折,並非可調節、可改善的進步空間,更多的是一種荀且、一種對維持現狀的執著,或「憤世嫉俗」,或「自暴自棄」,或「遊戲人間」,或「咬文嚼字」,或「嘻笑怒罵」,或「冷嘲熱諷」,或「尖酸犬儒」,又或者是一種千載難逢的機遇,而暴發或激情過後往往無以為繼。  

對藍絲來說,過去的「爛」,成就了一整個既得利益世代,以前香港社會擁有各樣的不堪不足,但同時機遇處處,均要以種種的「爛」來圓滿,蒙承這種「爛」的出現,過去「三十年成就」始終得來不易,而且可一不可再。  

對於沒有歷史記憶的香港年輕一代而言,他們所幻想以前的香港總是美好的,因為他們的父輩太成功,而要在現今社會上位實在太難,就連卑微地擁有自己的私人空間都難若登天。即使沒有所謂「社會運動」,年輕一代仍會被上一代責難「身在福中不知福」,尤其聽說以前的香港人「雖然物質窮困,但知足常樂」,以前的香港一定是個天堂,再「爛」仍值得念舊,只能夠追憶不能夠擁有。假如有幸(或不幸)在大學讀社會科學,讀到「嬰兒潮」、「火紅年代」這些詞彙,心中欣羨之情油然而生,同時慨嘆時不與我:為何我祖輩父輩做得到的,我自己卻做不到?  

很大程度,這是香港人(不分老中青)不思進取的遠因。香港社會的「爛」是結構性的,而且一點也不顯而易見,甚至是「香港成功之道」的一體兩面。歷史洪流是一把雙面刃,香港人的成功,主要靠歷史機遇和一點運氣,最後包裝成個人努力的結果;香港人的失敗,同時亦係被歷史巨輪輾壓的結果,除了移民(如果客觀條件容許的話),別無他法。  

我理解教授是個天生的mediator,思想和文字通常都不會走偏鋒,但假如要討論人物事件只提客觀結果而不提動機,所謂的「利大於弊」,都只是偶然,更何況所謂利弊這些籠統概念,從來都無法一概而論。  

我們自然不能夠草率猜度別人背後的動機,但假設顧修全的動機都只是為了斂財、求名,所謂「普及心理學」都只係副作用、一場意外。只要基本的誘因消失,顧博士自然更加不會在乎心理學在香港是否已經普及,而現實中他選擇了北望神州,「顧修全」三個字逐漸成為了教授(和其他老一輩香港人)的殘餘記憶。他那些曾經大賣的成功學、理財學(恍惚任何事情只要在後面加上一個「學」字,就自然成為一門學科,自然又可以開班授徒)著作,也漸漸被世人遺忘。  

假如我們說「心理學賢達顧修全博士經過一番寒徹骨,終於成功在香港普及心理學、梅花撲鼻香」,我們又能否同意「香港著名大導演王晶王大導任勞任怨,善始令終,香港電影終於吐氣揚眉,香港觀眾對電影的品味和觸覺大大提升」?這種論調假如被顧修全、王晶聽到,兩人恐怕會在背後偷笑。

(想到這裡,近年在黃絲圈比較火紅、但又屢受官方批評的本土電影《樹大招風》,就未免顯得離地嬌情。戲中有三個事業有成的港產賊佬(隱喻香港的成功人士,但電影未有交代是否藍絲),其中比較吸睛的角色葉國歡在大陸發展事業,盡管處處迎合各種潛規則,但事業發展依然受阻,三人希望共同辦理一件大案,但三方未碰頭就已經被警方拘捕。假如顧修全看過《樹大招風》,其能否代入角色當中,尚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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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到這裡,我最在意的其實是知識與權力的關係。所謂的社會賢達、上流社會,他們掌握了絕大部份的社會資源,包括財富、人脈、社會地位,當然還有自己的專業和知識。當他們了解到自己的學識跟一般人相隔一段隔離、形成了資訊差、知識差,這種差距,自然而然會成為權力的一部份。  

而知識作為權力,卻隨時能夠被濫用,用以壟斷話語權,或剝削比自己無知的人,或維持那種「爛」、腐朽、不思進取的生活方式。  

好比十八世紀時,一艘名叫HMS Dolphin的英船,每當此船航行到南太平洋的大溪地,船員都興致盎然地將鐵釘送到島上,因為島上的土著生活落後,那些女性土著都願意以一刻春宵換取鐵釘。對這些土著而言,鐵釘是無與倫比的高科技,而英國船員皆樂意以這些其實相當低端、而且日常的生活工具作交換佔便宜。  

好比電影《無主之作》裡那位外父醫生,其依靠自己醫學上的專業知識和極優秀的交際手腕,長期處於社會上層,不論在納粹德國、共產主義東德還是資本主義西德,皆如魚得水、左右逢源,對於為納粹政權做過的種種惡行、為女兒墜胎等,從來沒有一絲悔疚。  

知識就是權力,筆鋒比劍鋒更鋒利,掌握知識的上流階層,理應更有能力利用自己的知識為其他人做更多事、啟發思維。但要期望統治者處處為百姓蟻民著想,尤如以為所有學者皆願意無私奉獻自己所知,以為藝術家都願意為藝術犧牲、不會為五斗米而折腰,或者以為律師相信「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或者以為所有「醫者」皆「父母心」,或者以為警察必然會伸張正義一樣幼稚。  

而且民眾總是懶惰的、疏於思考,習慣將生活至關重要的事情全盤交托於所謂專家、權威、意見領袖、民意代表。  

但願今日的香港國際關係教授能夠繼續心存希望,繼續為廣大讀者醍醐灌頂。  

寫了這許多,其實我衷心希望教授多寫長篇的深度文、技術文,哪怕當下受眾不多,但對於長遠啟迪民智而言,客觀效果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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