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關係進階:國際書介】閱讀《羅海雷回憶錄》:六四事件與反修例運動的比較思考 (Patre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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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數面之緣的羅海雷先生是世交,他的父親羅孚是前《新晚報》總編輯,卻因為「間諜罪」被軟禁北京十多年;他的哥哥羅海星也曾參加共青團和紅衛兵,後成為香港貿發局駐京首席代表,因為同情六四民運、參與營救民運人士的「黃雀行動」,被判監五年,最終還是英國首相馬卓安親自營救才能提前獲釋。
羅海雷有兩本分別回憶亡父亡兄的著作,見證了何謂大時代、何謂冤獄,除了足以令所有自稱「愛國人士」的台上人物反思,也觸及不少深邃思考。例如講述羅海星的《星沉南海》,除了提供了和「黃雀行動」有關至今最詳細的介紹,對六四事件本身的結構性來龍去脈,也是一家之言,讀來總覺得似曾相識,因為和我們介紹過的1959年西藏「事變」,和2019-2020年北京處理香港反修例運動的手法,都頗有異曲同工之處:
1. 六四事件發生之前幾年,中國處於歷來最開放的一段時期,民間言論自由遠勝現在,各種思想交鋒激盪,可謂1949年以來的第一次文藝復興。作者認為,假如六四事件不是如此定性、如此誇張的悲劇收場,根據本來軌跡,改革力量已經逐步主導政局,保守派元老早晚離去,中國的未來就全然不同。而在2019年的香港,假如繼續真正的選舉,哪怕制度本身已經非常偏袒建制派,但60%以上民意不支持建制派這事實非常清晰,而且新一代的傾向更一邊倒,時間同樣不在保守力量那邊。
2. 六四事件的學生未能「妥協」,固然是悲劇收場的原因之一,但能夠令局面和平解決的關鍵從來是政權一方,而不在學生。作者引述消息人士資訊,最初在學運立場偏向中立的政治局常委、人大委員長喬石,曾對「大學校長群組」保證和平解決,讓學生和平離場;就算學生絕食,也會送他們到醫院,總之不會死人。不少經歷過文革的老軍頭,最初也都呼籲和平解決,反對鎮壓學生。但這類溫和方案最終沒有落實,因為李鵬的「426社論」把學運定性做「動亂」之後,其實已經沒有人可以扭轉。而在2019年,林鄭月娥政權早在6月就把運動定性為「暴動」,雖然中間同樣有似是而非的澄清、溫和建制派支持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但現在事後孔明,這個定性是一錘定音的(相信「錘」不屬於她本人),及後的一切都未能挽救。
3. 六四事件令鄧小平下定決心重手處理,無視國內外一切後遺症,據說是出現了大量證據,這是一場「奪權」陰謀,所謂證據包括有人使用重型武器劍指中南海云云,否則難以解釋何以需要大規模動員外來軍隊,去處理一群學生。但就算學生、群眾再神通廣大,又怎有可能動用重武器、指揮正規軍?即使是文革期間的文攻武衛,也未有那個武裝規模。2019年的香港反修例運動,自然有出現武力,但是否到了現在政權以「恐怖主義」之名一概而論的地步、警方是否如政權所言沒有任何「警暴」?如果有,從何而生?國安法下,公道只能在人心。
4. 六四事件的成因眾多,但外國勢力策動是最沒有根據的一環。本書透露,最初內部會議曾鎖定索羅斯基金會為「外國勢力黑手」,而趙紫陽擔任總書記期間,曾接受索羅斯的經費,本來可以「故事成立」。問題是趙紫陽的決定得到組織背書、沒有不透明之處,假如認真「調查」,只會引起「思想混亂」,於是這條線就不了了之。然後又鎖定到美國領事館尋求政治庇護的方勵之,作為聯繫美國的「外國黑手」,但始終證明不了學生聽他的,因為他其實很早就噤聲。問題是不提「外國勢力」,又很難「解釋」一切,最後唯有通過「英屬香港支聯會」派人(這個「人」字是要加專名號的)上京派錢這「證據」,去論證外國勢力的存在。類似立論,也在國安法生效後的香港重覆出現,一切都要通過「外國勢力」來合理化,而支聯會成為「外國代理人」這個陳年故事,居然又被重新拿出來審視,可見時空如何錯配。
5. 六四事件期間,同情學生的體制中人很多,除了本書主角羅海星是共產黨員,不少香港的親北京人士也有秘密參與「黃雀行動」拯救學生(也就是政權眼中的「暴徒」),而且行動還包括若干大陸官員,否則「逃犯」不會走得那麼容易。這些人後來不是被秋後算賬,就是出逃外國(最著名例子自然是新華社駐港分社社長許家屯),要不是就是因為「站錯邊」而要「加大力度」寧左勿右地瘋狂表忠(書中舉了某位駐港官員的名字屬此列,令人會心微笑)。2019年之後的香港,「溫和派」同樣不出這三種下場。
6. 經過六四一役,改革派被邊緣化至今,大贏家成了中國保守派,但這除了是意識形態的路線,更代表利益集團。政治改革雖然突然停止、走回頭路,但鄧小平以「南巡」捍衛經濟改革全速進行,學生的最原始訴求「反貪腐」同樣失去支點(六四後十年的貪腐比六四前十年嚴重百倍),一時間,各種各樣的國有企業、下海人士「先富起來」;巧合的是,這些集團近年卻紛紛成為習近平「反貪腐」打擊對象。國安法生效後的香港,政治改變以外,自然也是利益的重新分配,須知在「舊香港」,是近乎不可能衝擊盤根錯節的既得利益集團的,但現在一切遊戲規則推倒重來,新利益集團自然以「政治正確」之名,乘虛而入。而且這不止涉及香港的既得利益,也涉及在中美關係惡化下,誰還能直接掌控香港這副最後的國際金融機器這個關鍵利益問題。
7. 六四令改革派全面退場,自由主義作為八十年代中國最有影響力的顯學,迅速淪為象牙塔的小眾思想,官方意識形態監控越來越嚴苛,雖然也經歷了胡溫時期短暫的小陽春,但到了此刻,恐怕是文革以來最緊的。從中可見保守派除了主導了政局,也引進了新左派(或稱毛左)結合民族主義理論,徹底重構了中共統治的理論基礎,再影響到今後對經濟改革的基本認知。2019年後,香港百年來百花齊放的意識形態瞬間終止,知識份子第一次要擔心以言入罪,這正是六四後的「思想整頓」局面。相信很快就會有類似「港版新左派」在田飛龍、強世功等教授的主導思想下,建構一個「符合香港實際情況」的「中國香港論述」,令「西方意識形態」作為反面教材被全面取締,至於負責寫悔過書「打倒昨日的我」的,自然是一眾宣誓後的特區政府高官了。
8. 六四事件後,西方大為震驚,一度實施了政治、經濟制裁,但最終還是因為中國改革開放卓有成效、市場龐大,而不了了之。第一個令制裁破功的,正是英國首相馬卓安,因為英商非常希望落實新機場計劃,而要勞動馬卓安千里迢迢跑到北京、和當時全球最不受歡迎的李鵬握手,因此馬卓安除了「怒炒」港督衛奕信、安排盟友彭定康擔任末代港督來重新佈局,還要拯救、接見本書主角羅海星,以證明自己並沒有(徹底)「跪低」。北京基於同一研判,認定今日中國經濟比1989年時強得太多,很有信心西方不會對《港區國安法》「認真」執行制裁,也很有信心已經和全球資本主義權貴結成「權貴命運共同體」,所以對「外國勢力」毫無忌憚。
從本書可見,六四事件是一次中國利益集團的板塊移動,以國安法終結反修例運動則是一次香港利益集團的板塊而動。一些愛國老人昔日經常「開導」我說:「你們讀那麼多西方甚麼理論,完全都是不著邊際,讓我教你,你聽我說,任何事情只要看利益,最後誰家得到最大利益,就可以解釋事情為什麼要向那方向發生。你們用邏輯推論、相信人性真善美,自然應該有美好結局,結果都是錯的。假如邏輯有用,還會有共產黨嗎?」如今想來,醍醐灌頂,餘音嫋嫋,坦然受教。
明報筆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