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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漢學家孔飛力 (Philip Alden Kuhn) 的經典名著《叫魂:1768年中國妖術大恐慌》,重構了中國上一個盛世的一件偶發危機,設想發生在今天的中國或美國,當令人有相當啟示。

孔飛力探討的奇案發生在1768年(乾隆33年),正值清朝統治達到巔峰之時,在富裕的江南地區,卻一連發生的幾宗神秘「叫魂」案件。所謂「叫魂」,據說是一種對活人姓名、毛髮或衣物作法的民間巫術,相傳只要術士將特定人士的姓名寫在紙片上,或是取得其毛髮或衣物的一角,然後施以法術,就能偷取其精氣,令其為自己服務,或可致其生病、甚至死亡。

「叫魂」從偏遠鄉鎮開始流傳,引起當地居民恐慌,石匠、乞丐、游方僧侶等成為替罪羔羊,不少被村民捕捉至官府,甚或毆打至死。然而傳言並沒有終止,反而越演越烈,遍及遠至陝西的全國十二個省份,最終甚至引起了乾隆注意,更下旨進行「全國滅妖運動」。

孔飛力認為,「叫魂」危機反映在大清盛世,隱藏了大量社會矛盾,導致人心不穩,雖然社會經濟迅速發展,但人口也隨之急劇增加,至乾隆中期,中國人口已增至逾兩億,令每個人的生活空間愈趨狹窄,而且耕地開發已近飽和,意味著已沒有足夠糧食,去養活過多的新人口,人均收入的增長早已進入瓶頸,基層平民基本上不可能分享任何經濟發展的紅利,雖然未有後來大規模民變的催化劑,但生活已經開始不安。

在這種隱藏矛盾與危機、同時也是中央集權的社會環境,生活變得愈來愈困難的平民百姓,很容易變得更自私,由於缺乏制度保障,容易動輒為自己的利益而犧牲他人。在「叫魂」事件中,不少人以為是面對生死攸關的危險,引起他們對自身生存的恐懼,從而令流言迅速蔓延,而且輕易將帶來這些恐懼、不安和危險的責任,歸咎於社會上的非我族類和邊緣群體,也就是今天社會科學術語的「他者」。

孔飛力指出,「叫魂」正體現了基層平民的補償心理,在生活困苦中,通過遷怒和迫害邊緣群體,來為自身帶來心理上的補償。

當時大清雖然未「改革開放」,但民間教育程度並不低,本應對「叫魂」一類傳言有一定抵禦能力,但結果卻演變成全國危機,假如當時就有互聯網一類科技,恐怕羊群效應也許更快速而嚴重。而且在同溫層主導的網絡世界,尋找他者本來就是基本運作模式,不斷被點名出來的「叫魂司」,其實,就是今天網絡社會經常出現的「鬼」。

而最熱衷「捉鬼」的通常都不是有權有勢的人,而是處於權力核心以外、滿腔不忿的失敗者,他們對找出連自己也能加害的對象,以示自己依然有存在價值,從而掩飾自身的結構性問題,往往最為熱衷。既然了解了上述結構,沒有大數據輔助的乾隆可以怎辦,和今天的各國威權領袖又有何不同?

「叫魂」在2021年的現實啟示

話說當「叫魂」傳言最終由江南傳到首都北京,乾隆皇帝的神經就立刻被挑動,首先是因為他有自己掌握資訊的網絡,可比今天的內聯網,而不為一般人所知。由於當時政府官員都希望大事化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乃至過濾資訊,以免乾隆知道,顯出當時科層官僚體制與皇權統治之間,已經出現張力。

為了繞過官僚制度,直接獲得有關「叫魂」的信息,乾隆甚至越過軍機處,讓各省督輔直接上奏密折講述事情來龍去脈,從而下定徹底清剿「妖術」的決心。過程中,乾隆自然對各級官僚知情不報充滿不信任,中央與地方官員之間的隔閡,也表露無遺。

有見皇帝已經一錘定音,無論他們本身是多麼否定「妖術」存在的當世大儒,各級官員此時都要害怕因辦事不力而遭受懲處,紛紛一改之前「大而化之」的態度,積極配合官方政策,進行「滅妖」,甚至為表忠誠而肆意抓補嫌疑者,嚴刑迫供。這就像任何管治制度,只要出現了「紅線」,就會不能自已。

孔飛力指出,「叫魂」之所以令乾隆正視,除了希望從中整頓官僚,也是因為「叫魂術」包括削取人髮的做法,讓他聯想到滿洲人的剃髮習俗,從中嗅出「反清復明」的謀反氣味,反映最高當局依然對入主中原的合法性底氣不足。

正如周星馳改編自金庸小說的電影《鹿鼎記》講述,「反清復明」與「阿彌陀佛」,其實也是一樣,不過是一個口號,「叫魂」和「反清」在皇帝眼中,只要有了群眾基礎,也無二致。雖然事件最後因並無確證而不了了之,但大清盛世憑空發生這一波危機,也充份反映社會潛在的矛盾和張力。

既然孔飛力坦言,《叫魂》是一部政治史著作,中譯本2011年在中國大陸出版後,自然預備了被對號入座。例如華東師範大學歷史學教授劉昶認為,「叫魂」反映中國基層平民因生存競爭,而生出的歇斯底里心理,以及輕易為自身利益而犧牲他人的做法,在文化大革命對異己的迫害,已一再出現。

同校另一名歷史學教授劉擎亦指出,書中揭示了促發「群體性瘋狂」的三大要素:(1) 似是而非的觀念信仰,(2) 恐懼與暴戾的社會心態,(3) 超越法治的非常政治機制,這些不單在近代中國出現,歐洲中世紀的獵巫,乃至1950年代美國麥卡錫主義,都異曲同工。至於當今表面上處於國力頂峰的中國,與康乾盛世的大清有何異同,早前《經濟學人》已有比較,不贅。

最後值得注意的是,作為大清皇權的決策者,乾隆明顯知道上述「群體性瘋狂」的結構性背景,而基於政權穩定的考慮,情願配合群眾情緒的怪力亂神,去達到政治目的。傳統解讀會認為,《叫魂》反映大清盛世的另一面,所以今天中國也不能掉以輕心。然而正如我們一再談及,假如中國文革、歐洲獵巫、美國麥卡錫時代已經有網絡世界和大數據,一切對極少數決策者而言,只會更便捷,而在基層層面的非理性瘋狂,卻會變本加厲。事實上,各種各樣的「叫魂」,早已在世界各國出現了。

小詞典:孔飛力 (Philip Alden Kuhn,1933-2016)

美國漢學家,生於英國倫敦,哈佛大學歷史系博士畢業,師從費正清等,其後曾參軍,然後長期於哈佛大學任教。孔飛力擅長研究中國社會史,並修正了主流西方史觀,認為在鴉片戰爭前,中國社會已經出現內在結構性變革,這觀點影響了他之後的一代人。

歐洲獵巫運動

在公元12-16世紀,基督教壟斷歐洲意識形態與思想,對一切未知現象都以靈異角度解讀,開始以「女巫」為代罪羔羊和逼害對象,繼而演變成利用群眾的盲從和愚昧,以「女巫」為名處決政治、宗教異見者的結構性行為,估計數百年間有數萬人被當作「女巫」處決,最著名的犧牲者包括法國聖女貞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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