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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近平上台後,中國對國家主權、國家安全等議題比從前更敏感,不少學者擔心中國的邊境問題,終會引發大規模軍事衝突。中國官方不時出現「自古以來的固有領土」一類辭彙,但在國際關係、國際法概念中,這種提法自然是不嚴謹的。不過與此同時,我們也必須理解中國「自古以來」對領土、主權的概念,也確實和西方不一樣。

就此中國學者葛兆光出版了《何為「中國」?--彊域、民族、文化與歷史》一書,從歷史角度出發,探討「中國」這概念如何形成,以及對比中國與西方近代對「民族國家」的定義,就很值得參考。葛兆光是歷史學者,曾任上海復旦大學文學研究院院長、歷史系教授,研究範圍主要是古代中國思想史、宗教史,也曾在清華大學、比利時魯汶大學、香港城市大學等任教,雖然來自內地、研究歷史,但觀點十分國際化,也強調對現世的應用價值。例如他曾出版《宋代「中國」意識的凸顯》,談的是宋朝,焦點卻是以此為「近世民族主義思想的一個遠源」。《何為中國》最值得重視的是,他認為西方對「民族國家」的定義並不適用於中國,嘗試以「邊疆」和「邊界」的劃分,來分析今天中國面對的問題。

歷史上的「中國」或「大中華地區」,曾在不同時期指涉不同內容,全盛期包括今天的中國大陸、台灣、南沙群島、朝鮮半島、越南等,但將昔日這種定義直接套在今日的國際政治格局,自然大有問題,因為正如葛兆光強調,「中國」是以漢族為中心向外擴展的。他認為自秦朝統一戰國時代的文字、單位和貨幣,加上漢朝「獨尊儒術」,「中國帝國」的宏觀概念基本形成。雖然其後中國經歷數次分裂和統一,但都以漢族為中心,匈奴、鮮卑、突厥等外族都未能以對等地位成為中國的「敵國」。以唐太宗貞觀之治為例,當時的西域和東洋多個屬國紛紛向中國朝貢,整個東亞的政治和經濟活動都以中國為中心。但假如以為這些地方都屬於、或不屬於「中華帝國」,都是片面之詞。

葛兆光認為,宋朝是中國民族主義的真正起源。這是因為當時宋朝周邊有多個實力相對均等的國家,至此中國才開始自覺自身與外族的差異,建構出「中國」的身份意識,並全面進入與其他國家對等的「古代國際關係」。與此同時,「原為中國屬國的日本、安南等」,卻都先後打敗當時的世界第一強權蒙古軍隊,衍生了前所未有的民族自豪感之餘,也各自建構出別於「中國」的身份認同,這也是中國不得不接受存在「國際關係」的開端。到了明朝,大量歐洲商人、傳教士來華,獻上世界地圖,中國皇帝知悉中國並非世界中心,而是一個「亞洲國家」,完全改變了過去二千年的世界觀。鴉片戰爭後,中國更是不得不回應現代世界的挑戰了。

既然中國自宋代開始,就有了近代民族國家的雛形,比西方的同類政體發展早得多,葛兆光因此質疑,把西方學者霍布斯邦(Eric Hobsbawn)等的「民族國家」定義強加於中國是不合適的。西方的民族國家理論把歐洲分成「傳統帝國」與「現代國家」兩個時代,版圖、主權的概念出現根本變化,但葛氏族認為中國由「帝國」過渡到「國家」的過程截然不同,因為宋代以後,中國作為一個「近現代國家」,亦保留了對無邊「帝國」的想像。

那甚麼是「帝國的想像」?葛兆光在書中引述美國漢學家拉鐵摩爾(Owen Lattimore)的觀點,指出在討論中國邊疆時,必須清楚界定「邊疆」和「邊界」。「邊疆」指的是中國在帝國時代,那些漢族管轄範圍以外的含糊土地;「邊界」則是現代中國作為國家時代,地圖上標示的明確國界。潛台詞是「自古以來」云云,乃模糊了兩個概念。

既然中國的民族國家意識源自宋代,葛兆光認為中國的「邊界」,自然也同樣始於宋代。這是因為當時「中國」要認真面對周邊外族「國家」的威脅,皇帝下令嚴格管制邊境人員出入(其實唐代也一度閉關,例如本欄曾談及唐三藏取西經就是偷盜出國的),結果加速了國家意識、「我者Vs他者」的身分認同,過程不單在劃分邊彊,亦講求國內民族的融合。自此,「邊界」外的外族國家,就明顯不屬於「中國」;而內部的其他民族,則被融化為廣義的「中國人」。

然而,從當代國際關係的概念,我們不難發現這裏出現了一個大問題:那宋代以後中國版圖再擴張,特別是大清帝國一度也成為世界霸權之一,那宋後新加入中國「邊界」的「邊疆」地方,內部的民族意識應如何處理?明顯地,他們並未完全融入中華文化體制。於是葛兆光提及,到了滿清晚期,中國有學者認為滿族、蒙古族、維吾爾族、藏族等四個主要少數民族,都不能算是「中國人」,但照此理論,隨後成立的中華民國,就不能包括漢族地區以外的新疆、西藏等地。由於沒人敢擔當「分裂國土」的罪名,中華民國成立後,也大力提倡「五族共和」作為建國方針。而「中華民族」這概念,也被其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所繼承。

從葛氏的研究,我們有甚麼啓發?

由於「中華民族」只是民國之後的產物,比新疆、西藏等地各自的民族歷史短得多,後者不斷出現分離主義活動,而未能建立對「中華民族」的身份認同,也就容易理解。類似衝突在世界上不時發生,例如俄羅斯的車臣問題,也是源於政治「邊界」和文化「邊疆」劃分的重疊。假如政府只強調政治概念的「邊界」,是不可能解決境內民族問題的;而解決不了境內民族問題,卻也會反過來為「邊界」帶來不穩定性,讓其他鄰國找到挑戰中國「邊界觀」的理據。

今天中國崛起之際,卻面對四週邊界或大或小的潛藏危機,歸根究底,正在於此。

小詞典:霍布斯邦(Eric Hobsbawn,1917-2012)

20世紀最偉大左翼歷史學家之一,猶太人出身,希特勒上台後移居英國,一直是英國共產黨員。他重點研究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起源,追溯至法國大革命、英國工業革命,並認為現代西方民族國家的概念也是在這些革命後才成型,相信「不是民族衍生出民族主義和國家,而是國家和民族主義建構了民族」。

信報財經新聞

Comments

思前想後

當然和西方不一樣喇,人地唔會鑑粗將一堆唔同既民族group埋做一個新既民族。

Gary

「中華民族」是偽名題,是緊箍咒。